青城山其實很大。
古鐘年背著手走在前面,可以看出這后山實在是荒涼了,小路彎彎延延并不好走,穿過那片竹林后便看見了一座古寺。
他們都知道,這寺里面住的就是鏡初了。
冥翼扯了扯嘴角,有些無奈,這世間大概只有寺里面的那位能制得住他了,不過他也并不擔心,畢竟提前打過了招呼。
古鐘年推開了寺門,徑直去往后院。
鏡初倒是早有預料一般,提前在梅樹下煮好了茶,山中寒涼,梅花已有三兩朵在枝頭含苞待放。
古鐘年進來的時候,他剛好放下了杯盞。
冥翼倒是不客氣,直接翻身上了梅樹,花枝搖曳,落下了兩片花瓣在古鐘年的肩上,他伸手把花瓣拈開,狠狠瞪了冥翼一眼,鏡初則對此視若無睹。
古鐘年對鏡初行了佛禮,才緩緩開口,只是說話的內容卻毫不客氣:“你也看見了,這小免崽子他又回來了!”如果這里不是佛門重地,他恐怕粗口都要爆出來了。
鏡初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只淡淡回答:“貧僧曉得?!?p> 古鐘年重重拍了兩下桌案:“他當年是怎么走的你不知道?外面那些人都快找上青城山了!”他指了指草堂的方向:“真出事了你讓他們怎么辦?啊?冥翼你個……”他努力憋了憋,才把“王八蛋”三個字咽下去,含糊道:“我就想不清楚了當年為了他們安全考慮要走的是你,現在大家都好好的你回來干什么?。渴怯X得自己在外面浪蕩幾年翅膀硬了能保護好所有人了?不是我說,你……”
冥翼在樹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聽見這句“翅膀硬了能保護好所有人”的時候想了想,臭不要臉的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說得很有道理,事實就是如此。
也不知道古老頭兒如果聽見了會不會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暈過去。
“你曉得?還你曉得?我看你們兩個就是一丘之貉,你……”他看了看冥翼那副吊二郎當的模樣忍無可忍別過臉去,對鏡初說:“不要以為你一個出家人老夫就不敢揍你,這小子回來的主意是你出的吧,出家人,慈悲為懷,這里那么多條命呢,麻煩給條活路,?。俊?p> 被扣上帽子且實在冤枉的鏡初:“……”
被描述成災星和混世魔王的冥翼:“……”
“行,行,行,我不說了,說了你們還嫌老夫煩,今天就把話放這了,這事不給個交代,沒完!”言罷,他就帶著那一肚氣推門走了,只留下鏡初和冥翼大眼瞪登小眼,
冥翼翻身坐在他的面前,憋著笑昧著良心說:“我也沒有想到他會反應這么大?!?p> 鏡初幽幽問出了一句:“好玩嗎?”硬生生把他扯進來一起接受古鐘年精神上的洗禮,好玩嗎?
冥翼沒忍住哈哈大笑:“當然好玩啊?!?p> 鏡初——也就是宋陵,默默翻了一個白眼,半響后,他終于說了正事:“你丟掉的那段記憶可有眉目?”
冥翼搖了搖頭,喝了一口酒:“宋陵啊,你是知道我的,這么些年也沒有執(zhí)著過什么東西,偏偏是我忘掉的那些事,它們很重要。”
重要到......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塊,雖然時時笑著,卻總是不那么開懷。
“冥翼?”
林依再見到冥翼是在這天下午。
因為草根書院里基本都是窮人,連溫飽都困難的那種,古鐘年一個人顯然不可能養(yǎng)活那么多人,便干脆用手中的閑錢包下了山腳的那幾十畝地,讓學子們自給自足。
所以草根書院的學生不僅要寫文作賦,還要在百忙之中下地種田,養(yǎng)活自己。
如今秋收將盡,轉眼就要入冬了,長安的雪來得早,他們要趕在大雪覆蓋天地之前把這幾十畝地的土松好,以便來年種出好莊稼。
看望李母的時候,鄭伯生和李朦有一次談話中提過這件事,他們雖然不在草堂吃住,但畢竟是草堂的學生,閑暇時是要去幫忙的,何況現在時間那么緊,他們義不容辭,李母聽了以后便急了,念叨著說自己身體好多了,也要跟著去干活,被兩人生生勸住了,林依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全程沒有什么表情,好像和她沒有關系一樣——事實上也確實和她沒有什么關系,卻在夜里趁著月光明亮的時候做了一個簡單的曲轅犁,第二天就帶著做好的工具下地里去了。
李朦鄭伯生一開始還擔心她一個姑娘家來做這種事會不會不合適,李母他們還能哄著勸著不讓來,可面前這位……他們是絕對不敢上去說半個字的,當真是恨極了自己的這張沒有把門的嘴。
后來發(fā)現她一個人拖著那奇形怪狀的工具速度堪比兩三個正值年輕力壯的他們,頓時就沒了任何聲音,有那么七八個好奇那工具的想上去看一看問一問,但無一例外都被“凍”了回來,只能轉而去問李朦和鄭伯生了。
“那個……那個姑娘是誰呀?”
“唔——”李朦想了想,最終老老實實地說:“林依啊?!?p> “就是那個……半夜回來的林依?”
“……”兄弟你不要描述得那么瘆人好嗎?
“她不是失蹤了么?”
“怎么回來了?”
“咦?不是說,咳咳,看不下去顏嬸這個樣子,冒充的么?”
……
冥翼自小和妖靈相通,這個距離正常人是聽不到他們的對話的,但對于他而言就是再清楚不過了。
“林依……”
他猛的抬起頭,果不其然,看見了在田野另一頭認真干活的林依。
便是站在泥土堆里,他那身白還是干凈到不正常,為了方便行動,他把寬大的袖子束起來了,整個人顯得挺拔利落,他柱著那長長的耒耜若有所思,嘴角勾起一抹笑。
林依正低頭拉著把手使犁頭深入地下,便感覺面前有一團陰影,她一拉一拽,土便松了,隨即直起了腰。
和冥翼來了個臉對臉。
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兩個“一見如故”的人坐在田埂上。
冥翼一口氣干完了一壺水,還是一如既往的豪邁,他那兩只大長腿張開踩著底下松松的泥土,雙手搭在拱起的膝蓋上,頭發(fā)被汗水囷濕了幾根黏在耳側。
林依也有些累了,額頭上出了薄薄一層汗,兩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她的目光落在田間打鬧的那些少年身上,其實這一次下地她是挺意外的,因為除了冥翼,她還看見了三個熟人——當初在貓妖那個境里一直擰巴著的那三個少年,白赴,楊時,還有叛逆期的中二少年楚義封,白赴黑了不少,他一看就是那富貴人家的孩子,竟也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干起活來,從始至終都沒有喊過一句累,反倒是楚義封比較頑皮,沒有多久就帶著幾個少年在田間打鬧起來,手中的活自然也就沒有認真干了,效率低得很,而楊時則光著古銅色的膀子干得賣力,自己的活弄完后還去幫那群貪玩的男孩收尾,時不時直起腰用背上的毛巾擦一下汗水……不過林依的目光很快又收回來,沒有再去看他們,而是半垂著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一陣秋風吹過,吹散了幾分熱意,天空高而深遠,十分純粹。
說實話,冥翼這個樣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會規(guī)規(guī)矩矩下地干活的,想到這一層,她側過頭鬼使神差的問:“怎么不用妖靈?”
冥翼喝水喝得連下巴帶前襟都濕了,他毫不在意的用袖子抹了抹,隨意答道:“怕嚇著這群小朋友?!?p> “……”還小朋友。
“丫頭!”他伸了一個懶腰笑了笑,“你呢?怎么會在這里?”
她本人都是林依了,李母等了多年的那個孩子也叫林依,而且,最初的最初,這李家還是他帶著來的,現在倒是一臉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坐在這里問她了。
所以她略帶諷刺的說:“誰知道呢?!?p> 冥翼:“……”
這天還聊不聊得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李朦和鄭伯生張了張口又不敢言,臉都憋成茄子了,看得林依都替他們著急,忍無可忍吐出一個字:“說!”
“你認識凌大哥啊?”
“這,這,是什,么,么?很,很,方,便的樣,樣,樣子?!?p> 兩人同時發(fā)問,問得卻是不同的兩個問題,搞得林依一個頭做兩個大,她回想了一下誰先把話說完的,答:“不認識,工具,謝謝。”
李朦:“……”
鄭伯生:“……”
看見李朦還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皺了皺眉,第一回發(fā)現自己耐心居然會那么好,頗為生無可戀的說:“最后一次。”
李朦有些驚訝的“哦”了一聲,不過他反應還算快,當即組織好語言挑了重點說:“草堂里有個人,想見一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