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騙子
校門口的花壇中,有一塊被丟棄的雪米餅,原本藏在綠植的根莖下,不知是誰惡作劇放在那里的。
此時被一窩螞蟻給盯上了,它們圍著這塊雪米餅轉(zhuǎn)圈、打量。
螞蟻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不一會兒,便黑壓壓的一片。
緊接著,仿佛有一聲槍聲,向它們發(fā)號施令,只見它們一簇而上,如同一條貪吃的蛇,纏著、繞著雪米餅,撕咬它、拉扯它。
眼看著雪米餅從綠植的根莖處,一點點被搬運到花壇的邊緣。
在看螞蟻是否能成功將這塊雪米餅帶回蟻穴的關(guān)鍵時刻,杜一墨被打斷了……
林老師迎著一對夫婦來到杜一墨的身邊。
杜一墨看了一眼,不以為意。
思緒再次被花壇上的螞蟻和雪米餅吸引著。
杜一墨想著,雪米餅多好吃啊,它明明受這么多螞蟻的喜歡,可為什么它的主人卻要把她丟在了花壇中了呢。
是它的主人不喜歡它嗎……
是不喜歡她嗎?
突然,一滴、兩滴、三滴……
豆大的雨珠滴落到雪米餅上。
說不清這些個雨珠有多壞,咸咸的,膩膩的,澀澀的。
這塊雪米餅好可憐啊,它等不來它的主人了。
能不能給杜一墨也下一場傾盆大雨啊?
可是,現(xiàn)在晴空萬里。
大概是天公作美,擅自做主,在給杜一墨辦一場明媚的“迎新會”。
畢竟也算是一名新生。
杜一墨偷偷抹掉眼淚,倔強地不讓任何人看出她臉上的淚痕。
她才不要哭呢!死都不哭!
可是她才十歲啊。
誰家十歲的孩子要偷偷抹眼淚啊。
“杜一墨?”林老師試探性地喊叫了她一聲。
“噓,別說話?!倍乓荒椭^,將一根手指豎掩在嘴巴中央,壓低嗓子阻止林老師的呼叫,生怕驚擾了眼底忙碌的螞蟻。
可是越認真的看,眼底的色彩就越模糊。
漸漸地,就只剩下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泡泡,在杜一墨的眼睛里打轉(zhuǎn)。
林穎走上前,像早上拍拍杜雪翎的肩膀那樣,拍了拍杜一墨的肩膀。
原來她是這樣拍媽媽的啊,輕輕的、緩緩的、溫柔的、不覺痕跡的。
杜一墨深吸一下鼻子,手掌粗魯?shù)卦谘劬ι先嗔巳?,又搓一搓,然后站起身,一只腳放在花壇的邊緣,此刻也不怕踩著螞蟻了,弓著腰拍了拍褲腿,好像上面蕩了一層灰一樣,接著又把鞋帶緊了緊,最后才抬起頭,故作輕松地說:“嗐,沒意思,看得我眼睛都酸了?!?p> “這螞蟻太慢了,比老師您都慢。”杜一墨不忘挖苦這個木頭老師。
“嗯?”林穎無辜躺槍。
“嘛呢?”杜一墨輕快地問林老師,口氣學(xué)著她之前看過的相聲演員那樣。
喊我干嘛呢?
我媽來接我了?
誒?我沒看到啊。
“爺爺奶奶來接你了?!绷掷蠋熯€是冷冷淡淡的,她在闡述一件事實。
她沒有感情的嗎?她這么冷血的嗎?杜一墨白了一眼林老師。
“你要把我賣了嗎?”杜一墨一臉嚴肅的質(zhì)問林老師。
“不是?!绷掷蠋熞话逡谎鄣鼗卮?,什么也不解釋。
杜一墨當然知道不是,她當然知道不是!
可是為什么不解釋一句,為什么誰都不向她解釋一句。
哄她一下也好啊,哪怕,哪怕騙她一句……也行啊。
“那你干嘛苦大仇深的,笑一笑收錢嗎?”杜一墨搬弄是非,明明苦大仇深的是她自己,她卻強行加在了林老師的身上。
杜一墨最擅長裝了,把不開心裝成開心,把不滿意裝成滿意,把難過裝成哈哈大笑,展示給她想要他們看見的人。
“我沒有?!绷掷蠋煙o語,到底苦大仇深的是誰啊,林老師拒絕杜一墨的隨意指控。
“你有!”杜一墨突然失控,厲聲指責(zé)。
“沒……”林老師突然心軟,聲音也軟了。
“就有!”杜一墨強行打斷林老師的否認,不容她“辯解”。
林穎苦笑,這也算是笑吧。
“呵?!倍乓荒残Γ挥寐曇粜?。
站在一旁的爺爺奶奶,像是等待發(fā)號施令的螞蟻,躊躇了半天,也不見有所動作,大概是怕因為先邁右腿而把這火引到自己身上吧。
沉默。
她們都在等對方舉起小白旗投降。
一旁的奶奶見狀,最終還是站不住了,猶猶豫豫地,走上前來一點,徘徊再三地,走到杜一墨身前,充當爛好人,企圖緩和這微妙的氛圍:“哎呀,不吵了不吵了,不吵架哈?!?p> 奶奶好笨拙,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
抱一抱嗎?她也不敢貿(mào)然抱吧,拍一拍嗎?會把杜一墨拍碎的吧,接過書包嗎?杜一墨不會給的吧,那……
奶奶抻了抻杜一墨的白T恤,像碰了她,又像沒碰,這安慰的方式,著實謹小慎微。
奶奶小心翼翼地幫杜一墨整理了下她的衣服。
杜一墨一動不動,仍死盯著林老師,對峙一般。
其實她倒希望奶奶碰一碰她,這樣她就能順勢發(fā)一波脾氣,順便把早上沒有發(fā)的瘋發(fā)出來。
但奶奶沒有碰她,她只感覺衣角晃動了兩下,她能感覺到奶奶的“謹慎”,連呼吸都能易如反掌地感受到。
可是啊,都這么恐懼了,為什么還做這么傷害她的事情呢。這就是所謂的給一巴掌再給一顆糖嗎?
“騙子!”杜一墨舉起了她跟林老師之間的小白旗,這場戰(zhàn)役她輸了,于是她把所有的不滿都加到了這兩個字中,怨念頗深,但沒有攻擊力。
只是她說出口的時候胃疼得厲害,忍不得了,疼得兩行熱淚噴涌而出,默默地滴落到嘴角、滴落到鎖骨、滴落到腳尖。
盡管這樣,杜一墨也沒有收起自己想要刀人的眼神,仍舊死死盯著林老師,像是要把她吃了。
?。吭┩靼?,林穎接下這燙手的山芋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會反撲到自己身上啊。
“呵”,林老師又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對她一副恨之入骨的小家伙,突然覺得那本寫著武林秘籍的冊子也沒那么難懂了。
林老師勾了勾嘴唇,一抹輕柔的笑從眼神中勾勒出來:“不是挺酷的一小孩兒嘛,怎么?不伸張正義了,要開始污蔑好人了?”
太溫柔了,溫柔得讓杜一墨差點以為林老師在哄她。
可是杜一墨多從聰明的人啊,她才不上當呢,林老師絕對不是在哄她,大人的把戲罷了,她細數(shù)著林老師跟她說過的話,這是她說的最字多的一句話,卻是在挖苦她。
杜一墨聰明地將這句話視為挖苦。
聽到這種挖苦的杜一墨,不為所動。
可是杜一墨凌厲的眼神對上林老師的笑意時就泄了氣。
但她的氣勢不認輸,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林老師,快要把她給看穿了。
“乖啦!老師給你道歉,老師不該跟你斗嘴?!绷址f走上前揉了揉杜一墨的頭,這回一點也不溫柔,像是在揉一團毛絨娃娃,還把杜一墨的頭發(fā)給摸亂七八糟的,但她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
她在趁人之危,在杜一墨放棄抵抗的時候,開始發(fā)起進攻。
于是杜一墨的委屈瞬時爆發(fā),打濕了眼眶。
林老師靜靜地盯著杜一墨,看著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對不起,杜一墨同學(xué),你能不哭了嘛。”林老師依舊溫溫柔柔的,卻又嬌里嬌氣的,仿佛現(xiàn)在哭的不是杜一墨,而是她。
道歉啊,承認錯了?哦,認的是斗嘴啊,不是騙子啊。毫無誠意的道歉,杜一墨才不接受這個道歉。
“我媽呢?”淚水默默地流著,杜一墨靜靜地問著。
“不知道。”林老師低聲回答,又一幅要死不活的樣子,難受極了,有種爛泥扶不上墻的無力感。
“騙子!”杜一墨才不管,她就是要發(fā)瘋。
“你媽媽讓爺爺奶奶來接你?!绷掷蠋熽U述。
“騙子!”杜一墨才不聽,她不要裝乖了。
“該回家了?!绷掷蠋焺裎俊?p> “騙子!”杜一墨才不要,但她又要妥協(xié)了。
一聲比一聲小,一聲比一聲失望。
杜一墨的叛逆從不超過三句話。
“我媽把我拜托給你了?!甭曇舾×?,但聽出了示弱,聽出了乞憐。
“所有的學(xué)生都拜托給了老師?!绷掷蠋熯€是淡淡地,剛才的笑容在一聲聲“騙子”中消失殆盡,但邏輯清晰。
“不一樣!”杜一墨破防,最終無聲的哭泣還是認輸了,她放聲喊叫,喊出來的一瞬間,她明白了早上在門口哭叫的小孩兒了,如果早上她也這樣哭喊,是不是就不用上學(xué)了,是不是媽媽就不會走了,是不是現(xiàn)在就不用在這像個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了。
“一樣的。”
憑什么啊,憑什么什么都讓她說了,憑什么她想說就說,想不說就不說,憑什么她想接她走就接她走,想送走她就送她走,憑什么啊。
“騙子……”上氣不接下氣,已經(jīng)不如前面的騙子具有指向性了,她嗚咽著,甚至找不到身份繼續(xù)指責(zé)下去了。
她一直在無理取鬧,她自己知道。
林穎沒有擦掉杜一墨的眼淚,只是攬過杜一墨的后背,動作還是慢慢地,讓她將頭埋在自己身上,大概也是不想讓杜一墨失控的樣子讓別人看見吧。
杜一墨將臉埋在林老師的襯衣里,苦澀的淚水就著襯衣的清香,百感交集,她沒有戳破杜一墨的無理取鬧,就像張老師沒有戳破同桌內(nèi)急的謊言那樣,杜一墨哭地更加放肆了。
可是,她真的在無理取鬧嗎。
一聲長長的嘆息,杜一墨能感受到她的嘆息,從胸腔到腹中,從胸腔到鼻息,杜一墨都感受到了。
這聲嘆息像是一聲信號,等待發(fā)號施令的變成了杜一墨,她等到了這一聲號令。
于是她抱著林老師的腰腹,死死的抱著,好像一松開林老師也會消失不見了一樣。
杜一墨不管,媽媽早上就是把自己拜托給她了,她不能走,她不把媽媽找回來,誰也不能把自己接走,就賴上她了。
“為什么都不要我?”抱的更緊了,哽咽,委屈,不甘。
“是我不乖嗎?”幾近崩潰。
“可不可以……”
“不要……”
“不要推開我……”
乞求。
像乞丐討飯一樣,在討要她的憐憫。
“不推開你?!彼诤逍『?。
“騙子……”還在哭,她已經(jīng)不是隨便搪塞一句就能信的小孩兒了。
“不哭了,乖?!?p> 她是心疼了嗎?是心軟了嗎?
杜一墨抬頭,望著林老師的臉,想看看她是用什么表情來說這句話的。
她本沒什么表情,但在杜一墨看她的時候,她笑了笑,僅一下,又是那個稍縱即逝的笑,抓不住也參不透。
“聽話。”
這一聲,杜一墨聽的格外清晰,她的聲音中透露出未曾見過的柔軟。
“墨墨奶奶?!绷掷蠋熃卸乓荒棠?。
“嗯,墨墨老師?!倍乓荒棠虘?yīng)著林老師。
杜一墨聽著這一幕,突然覺得好滑稽,我們很熟嗎?都喊“墨墨”。
差點笑出來,杜一墨狐貍尾巴又漏出來了。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虛偽,是裝出來的吧,傷心、委屈、哭泣都是裝出來的吧,就像“乖”、“聽話”的形象一樣,都是她裝出來的。
而裝出來的東西,遲早有一天會露餡的,露餡的那天,她靠裝得到的東西,都要如數(shù)奉還。
就像媽媽發(fā)現(xiàn)她裝乖后,就不再要她了一樣。
她一想到露餡的時候,人們想她討要東西的樣子,她又想笑了,好好笑,可悲地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