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qū)大院的蟬鳴裹在溽熱的暑氣里，梧桐葉篩落的陽光斑斑駁駁地印在青磚墻上。蘇婉清抱著牛皮紙包裹的舊書轉過巷角時，正撞見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像支銀箭般劈開凝滯的午后。

　　“讓開！“車鈴叮當亂響。

　　她倉皇后退，繡著茉莉花的白色裙擺纏住腳踝。自行車前輪擦過青苔斑駁的石階，車筐里滾出半顆沾著塵土的青杏。少年單手撐住車把急剎，軍綠色褲管下的小腿肌肉繃成流暢的弧線。

　　“砰——“

　　《紅樓夢》精裝本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泛黃書頁間飄出一方素白手帕。蘇婉清跌坐在梧桐樹根盤結的陰影里，腕間銀鐲撞出細碎的清響。

　　“文工團的丫頭都這么弱不禁風？“

　　她抬頭望見逆光里的少年。他利落地支起自行車，迷彩短袖下露出麥色手臂，汗?jié)竦念~發(fā)掃過眉骨，一雙眼睛卻像淬了火的星子，燙得她慌忙垂眸。

　　“對、對不起......“她摸索著散落的書本，指尖觸到一片溫熱。

　　陸云崢俯身捏住那本《宋詞選輯》，封皮上“蘇婉清“三個簪花小楷被陽光鍍成淡金色。他忽然嗤笑一聲：“質本潔來還潔去？林黛玉的酸詩也值得抄在書簽上？“

　　蘇婉清耳尖倏地燒起來。母親總說她這多愁善感的性子要改，可當那方繡著葬花詞的手帕被他兩指夾著晃到眼前時，她仍覺得眼眶發(fā)澀。

　　“還給我......“

　　“陸參謀長的公子又在欺負人？“老槐樹蔭下納涼的王嬸搖著蒲扇探頭，“婉清丫頭別怕，找你沈阿姨告狀去！“

　　陸云崢挑眉將手帕塞回她掌心，指尖不經意掠過她腕間跳動的脈搏：“告什么狀？說蘇大歌唱家的千金被本子的車轱轆嚇哭了？“

　　梧桐葉沙沙作響，遠處傳來軍號悠長的尾音。蘇婉清攥緊手帕踉蹌起身，瞥見他軍裝領口別著的三等功勛章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母親說過，陸家是三代將門，這個比她高兩屆的軍校預科生，早把大院孩子們最向往的榮譽當玩具似的攢了一抽屜。

　　“云崢！“巷口忽然傳來威嚴的喝聲。

　　陸父的將星在藏藍軍裝上灼灼生輝，他身后跟著抱樂譜的蘇母。兩個母親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又各自垂下眼簾。

　　“下個月軍演文藝匯演，“陸父的皮鞋叩在青石板上像在敲戰(zhàn)鼓，“你沈阿姨要指導文工團排練，蘇同志暫時住咱們西廂房。“

　　陸云崢漫不經心地轉著車鑰匙，目光掃過蘇婉清發(fā)間顫動的白玉蘭：“所以？“

　　“所以這兩個月，不許騎著你的鐵馬在大院里橫沖直撞！“陸父的訓斥驚飛了屋檐下的燕子，“再讓我看見你嚇著蘇家姑娘，下個月格斗課加訓三小時！“

　　暮色漫過灰墻時，蘇婉清蹲在葡萄架下?lián)焓八榇善?。母親失手打翻的湯藥在青磚縫里蜿蜒成暗色的河，空氣里浮動著當歸苦澀的香氣。

　　“清清，“母親倚著門框輕咳，“陸家那孩子......離他遠些?！?p>　　她指尖一顫，瓷片在虎口劃出細小的血痕。暮色里忽然飄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口琴聲，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西廂房窗欞漏出的燈光將少年挺拔的影子投在院墻上，像幅被風揉皺的水墨畫。

　　深夜驟雨突至。蘇婉清從枕下摸出那方浸著藥香的手帕，借著閃電的藍光，發(fā)現(xiàn)素絹角落多了一行遒勁的鋼筆字——

　　「矯情不是病，要命的是把矯情當飯吃的人

　　——陸云崢 1993.7.16」

　　雨點砸在瓦片上像撒了滿天的碎玉。她將手帕按在怦怦作響的心口，忽然聽見隔壁傳來沙袋沉悶的擊打聲。一下，兩下，三下，與她的心跳漸漸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