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上午，老娘回來了。
大半年不見，曦曦有些不好意思。老娘摸摸孫女的臉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么高了……”
“越長越漂亮吧？”三嫂逗過老娘，將一輛車模送給曦曦。曦曦高興得漲紅了臉。
鞠花瞅著老太太紅潤的臉色贊不絕口：“哎呀，在福囤子里保養(yǎng)的是好。”
三哥樂得滿臉開花。三嫂理理老太太額前的幾根亂發(fā)，用一種近似于哄小孩的語氣問：“過了年，還去不去俺家了？”
老娘嘿嘿笑。
鞠花調(diào)侃：“看樣子，巴不得明天就走?！?p> 見識了上海灘，老娘說話也大氣了：“不去了，在家給媳婦望門?！?p> 三嫂裝作不高興：“在飛機上還說得好好的，見了小媳婦就變卦?！?p> 鞠花的臉紅撲撲：“其實咱娘是見了小兒就沒魂兒?！?p> 老娘轉(zhuǎn)向我，嗔怪道：“看你瘦的，不能跟你三哥學(xué)學(xué)？”
“怎么削？削俺三哥大腿上的肉貼我腮幫子上？”我裝癡賣傻惹得老娘合不攏嘴。
老爺子往客廳瞅了瞅，老娘送去一張冷臉。半年不見，還是不親。
三哥三嫂跟老爺子說話去了。老娘隨著鞠花進了曦曦的臥室。
我沏了一壺過年的好茶。
三哥回到客廳，喝了兩口熱茶，直咂巴嘴。
“估估價?！本偷戎蔷洹@茶不錯。
三哥脫口而出：“幾十塊錢?！?p> 我瞪大了眼珠子：“一百六！”
三哥搖搖頭：“不值?！?p> 我老大的不快，專為伺候你這個爺才忍疼買了半斤，料著能博一笑，誰想?yún)s得到如此簡單的倆字。
“我給你帶來一桶嶗山茶，人家送的，千數(shù)塊錢吧?！?p> 窩囊的心情立馬消失。說實話，咱花那八十塊錢根本也沒權(quán)利窩囊了。
不怪三哥口味刁，也不怪他心直口快，怪只怪咱和人家不在一個檔次上。
嶗山茶還沒到手就開始打算它的出路了。在腦海里送了一圈人都覺得不合適，最后目標鎖定在曦曦的家教老師身上。這禮有些厚，要送出去還真舍不得。轉(zhuǎn)念一想，曦曦的數(shù)學(xué)成績真要因為這茶的催動作用而有所提高，也算物有所值了。
和三嫂說了一會話，鞠花又開始擦櫥。三嫂說，閑著也是閑著，給我塊抹布。鞠花挓挲著手執(zhí)意不肯。三哥笑笑，別添亂了，走，咱去超市逛逛。三嫂揮拳要擂，三哥一縮脖子，對鞠花說，你三嫂厲害吧？
三哥三嫂出門。曦曦抱出車模：“爸，漂不漂亮？”還沒等我贊嘆，曦曦又演示著說：“門可以拉開，方向盤還可以轉(zhuǎn)動呢。”鞠花湊上來，好奇若稚子：“曦曦，變成袖珍人吧，鉆進去就能開走?！?p> “這是我給你要的?！崩夏镎覚C會就討好曦曦，“人家滿櫥都是小汽車。”
“怎么不多要幾輛？”鞠花嘿嘿著替女兒說話。
老娘嘖嘖：“這輛還舍不得給哩?！?p> 曦曦驚訝起來：“啊，這么嘎？爸，三大爺當什么官？”
“車行老總?！蔽艺页鰧β?lián)和福字，“曦曦，咱也忙活忙活吧？”
曦曦口里說好，卻抱著車模不動：“三大爺真厲害，掙多少錢？”
我看了她一眼：“找兩面膠去。”等她轉(zhuǎn)身才說：“一月好幾萬吧？”
曦曦哇塞著回頭：“真驚了！”
鞠花彎腰洗抹布，累得直喘氣：“好好學(xué)吧，將來你一月掙十萬?！?p> 曦曦剪兩面膠。我直直身子瞅茶幾上的車模，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低頭看車標：“曦曦，這是寶馬吧？”
“嗯?！?p> 好兆頭啊，夜思夢想的寶馬這不是開進家里來了嗎？買彩票，買彩票，過了年，頭等大事就是買彩票。竊喜的樣子被女兒察覺：“爸，笑什么？”
“過年了，高興啊?！?p> 貼好福字，退后幾步端詳。本以為曦曦會大驚小怪，可人家不吱聲?！瓣仃?，知道這‘福’為什么要倒過來吧？”
“知道。”
鞠花停止擦櫥運動：“盡弄些小九九考人家?！?p> 撓撓頭，也是，可還想賣弄：“我小時候貼的對聯(lián)、福字都是毛筆寫的，哪像現(xiàn)在，印得锃明瓦亮，還贅上小廣告，沒點年味。”
曦曦說：“你們那會印刷技術(shù)不行唄。”
“可我們那會年味濃啊，——三十下午，西北風刮著，對聯(lián)啦、福字啦抹上漿糊就凍街門上了。”
“那么冷？”
“昂——”
誰敲門？
開門看，蘭亮亮歪著嘴巴，似笑非笑。見他手里拎著一袋子鞭炮，我感到很意外。莫非這小子知道我有好兆頭要發(fā)財了？怎么著，送送禮，預(yù)熱一下感情？
“買這么多爆仗干什么？曦曦又不放？”
蘭亮亮也很意外：“我給柱柱買的?！弊潞笥终f出來意：“順路過來看看老顧，怎么敲不開門？”
柱柱是蘭亮亮的兒子。
本打算讓他嘗嘗三哥帶回的好煙，聽此一說，尷尬得我立時作罷?！笆遣皇浅鲩T溜達去了？”
“你說老顧是不是……”
蘭亮亮欠欠屁股。我知道神秘兮兮的“是不是”之后包含了什么。我將頭離他遠遠的，“大過年的，不敢給人家胡亂說?！碧m亮亮剛剛睜大的眼睛又縮回原形。
老娘從衛(wèi)生間出來，蘭亮亮打過招呼，問我：“三哥回來了？”我點點頭，臉上掠過一絲傲氣。
“在上?；斓眠€行？”
這個“混”不入耳，刺他一下：“什么叫混？混能混成老總？”
蘭亮亮不怕刺，厚厚的臉皮還露出巴結(jié)之意：“老總？三哥怎么混的！”
“這就是個人道行了?！?p> 鞠花端著水盆往衛(wèi)生間走，不知怎么冒出一句：“曦曦，讓蘭叔叔看看車模?！?p> 我惡狠狠地斜了她一眼。
還沒等曦曦抱出車模，蘭亮亮就站起來。見了俺娘，你也沒見直起來。接過車模，蘭亮亮轉(zhuǎn)動著欣賞：“曦曦，我買你的吧？”曦曦為難地搖頭。看清楚了，這是紅車，不怕燒死你？我用一句玩笑給女兒解了圍：“等讓三哥給你弄輛黃面包吧?！碧m亮亮控制不住地笑：“你真高手。”高興吧？
四五點鐘，鞭炮聲漸漸多起來。心底的興奮陣陣升起。
鞠花和三嫂在客廳包餃子。我在廚房準備菜肴。
門鈴叮咚。
大哥大嫂來了。
大嫂見了三嫂親得直想拉手。三嫂往后退著：“滿手面粉，別弄你身上?！贝笊┥らT響亮：“想沾你點喜氣都不行。俺侄女呢？”站在一邊的三哥雙眼月牙狀：“人家小兩口去東南亞旅游去了?！贝蟾缫贿吤撏馓滓贿吋僖饴裨勾笊骸安荒苄↑c聲？放爆仗似的?！?p> 門鈴叮咚。
二哥二嫂也來了。
二哥見了三哥，老遠就伸手，讓人感覺就像見了老領(lǐng)導(dǎo)?！叭苡职l(fā)福了?！倍绲脑捨惨衾铮┮哺胶椭f：“發(fā)福不少?！比缑钠鸬亩亲樱骸皬浝辗鹆耸遣?？”
晚輩們來齊，已近六點。
晚宴開始。
二哥說：“小弟，說兩句助助興?！?p> 正心思說什么，大哥端起酒杯：“咱有現(xiàn)成的，祝倆老人萬壽無疆?！毙β暲锒．斉霰?p> 老爺子坐我身邊，老娘坐大嫂身邊。二老正好對門坐。老爺子時不時瞥老娘，對上眼光就會得到獎賞的乜斜。鞠花偷笑。三嫂裝作生氣，點點鞠花。這讓鞠花笑得抬不起頭來了。
停頓一會，二哥又鼓動我：“不說兩句了？”
“三哥說吧。聽聽領(lǐng)導(dǎo)怎么講話?！闭f完就后悔，二哥這么抬舉，別怠慢了才是，太急著給三哥戴高帽了。
三哥也不客氣，舉杯站起。
二哥拽拽：“領(lǐng)導(dǎo)坐下說?！?p> 坐下后，三哥慘然一笑：“在公司挺能說的，怎么在家里就沒詞了？”
三嫂鼓勵：“把俺當成你的手下不就行了？權(quán)當訓(xùn)俺兩句?！比┻@一滑稽，三哥的思路立馬跑到車行去了。
見三哥剎不住，三嫂抬高嗓門：“老公，酒杯?！比绲谋右褍A斜得撒酒了。
“發(fā)音清楚點，怎么聽著不對勁？”三哥跟三嫂嘻哈起來。
三嫂在空中勾出一個“g”，然后口型標準地發(fā)音：“gōng，老公的公?！?p> 三哥佯裝分辨不清：“越聽越像‘狗’”
三嫂接言：“那就是狗?！?p> 笑聲里，三哥再次舉杯：“不說不笑不熱鬧。言歸正傳，祝各位虎年虎運，財源滾滾?！?p> 酒興起，我對二哥說：“你先說兩句吧？”見二哥點頭，我忙給他造氣氛：“靜一靜了，下面請趙老師發(fā)表新春感言?！?p> 二哥咪咪笑，好像終于等到了機會。拍拍手，等大家的目光積聚到他臉上，才一板一眼地說：“又是一年新春到，歡聚一堂真熱鬧。借此良機，恭祝二老身體安康，順祝各位萬事如意?！迸霰瓡r，二嫂每跟人叮當一下就會說“萬事如意”。大嫂用胳膊肘頂頂二嫂：“沒別的詞了？”二嫂笑了：“身體安康?！?p> 輪到我要說兩句時，鞠花朝我使眼色。我跟她進了廚房。
“顧老師回來了，給他送碗餃子？”
我點點頭，感覺老婆真善良。
“這會下餃子，老太太看見不能說？還沒擺供就讓顧老師先吃，看把他臉大的?！?p> 老婆所言極是，那就先弄點菜送過去吧。
入席后，我剛發(fā)完言，就見鞠花推門進來閃進廚房。待她坐下，我悄悄問：“怎么樣？”
“敲不開門?！?p> 這讓我心里很不好受。
曦曦看春晚，老嫌吵。
大嫂白了她一眼：“你這個小嫚也不好好聽聽，外面的爆仗跟敲蓋頂似的，到底是屋里吵還是外面吵？”
曦曦嘟噥道：“都吵。”
三哥喝得有些飄飄然?？纯幢恚鋈粊砹伺d致：“放鞭、放鞭。”大哥擼起袖子：“走走，我就愛放爆仗?！碧煺嫒纛B童。
晚輩們抬著三哥買回的一大箱子煙花爆竹出門。
掛鞭噼里啪啦。
禮花嗵嗵上天。
老娘被嫂子們護著，核桃臉讓煙花映得五顏六色。
我和二哥在十字路口祭奠。
二哥將盛滿白酒的杯子往外傾斜，灑下的酒在地上畫出一大圓圈。我把黃紙放進圈內(nèi)。二哥點煙后又點燃黃紙。風吹火起，一片興旺景象。
二哥用木棍兒挑動紙堆，飛起的火苗竄向空中。我念念有詞。二哥道，要出聲，不然先人聽不到。火光里，我聽他言：“列祖列宗，過年了，愿你們在那邊平平安安，也保佑俺全家大吉大利?！?p> 鞭炮聲震耳欲聾?？諝饫锪鲃又还蓾庵氐幕鹚幬丁?p> 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