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壇和尚
距大同城東二十余里,有水泊一方。水邊楊荊繁茂,居有數(shù)十戶人家。因緊鄰大同城,人謂其為大同城之外村。大同通往京師的官道穿村而過,人來人往,小村倒也顯得十分熱鬧。
天近傍晚,村中道邊唯一的酒肆也正繁忙。食客們吆三喝四,小二東跑西顛。
一個胖大和尚大步進來未待坐下便吆喝道:小二,給俺切三斤牛肉,整一壇子杏花老酒來。這般吆喝頓時引得座客都瞪大了眼睛朝他望去。
這和尚如同沒看見眾人的詫異,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酒囊對殷勤跑過來的小二道:另外再將此酒囊灌滿,灌最好的酒。
待酒肉上得齊全,吃一口牛肉,喝一碗酒。不多時,一壇酒已經(jīng)滴酒未剩。和尚許是有了些醉意,也許是困乏,竟伏在桌上鼾聲大作。
旁邊一桌倆人自行酒令,一人道:酒囊,另一人接道:飯袋。一人又道:撐死和尚,一人接:悶倒驢。
眾人情知這二人調(diào)笑和尚,皆哈哈大笑。和尚鼾聲頓止,抬起頭來伸了一個懶腰,一個噴嚏打的鼻涕橫流,右手指一揩鼻涕,有意無意的向臨桌一甩,如一道利箭射向其中一人。
那人甚是機敏,身形坐著未動,卻連同凳子后移半步,以為避開了這甩來的鼻涕。但對面的同伴卻緊盯著他的衣衫,驚詫不已。
那人隨同伴的目光看去,自家衣衫前襟從右到左,竟被洞穿了兩個小孔。惱怒間拍桌立起,嘴里嘰里咕嚕一陣狂罵,似是蒙人之語。待同伴喝止,這才一楞,用漢話罵道:你個禿驢,活夠了不是,若是活夠了,待爺勾了你魂去。
說話間,自腰間一抖,亮晃晃一條鋼索甩了出來,徑直纏向和尚脖頸。
這胖大和尚頭向下一縮,抓起一雙筷子立了起來,恰被鋼索纏個正好,咔嚓一聲,斷為兩截。這時其他食客看見如此爭斗,紛紛起身。四散躲避出門。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原本尚不知你是何人,你這家什一出,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持索之人見和尚輕而易舉避開追魂索一纏,亦不敢輕易使出下招,怒目而視。聽和尚繼續(xù)道:追魂索,斷命圈。你二人想必就是黑水雙狼孟發(fā)孟奎兄弟二人。聽說你們只在大漠一帶作惡,緣何出現(xiàn)在我大明地界?
聽和尚道出自家姓名,另一人忙辯解道:不知你和尚胡說什么,我們只是江湖人士,路過此地而已。
“呸,“那胖和尚罵道:縱你著一身漢服,也難掩韃子之膻。待俺將你那什么狗屁斷命圈搜出,便知你是也不是。
說話間,和尚一個跨步,便已近得那人跟前。那人躲避開來,卻已執(zhí)在手中一個鋼圈,兜頭便砸。和尚頭微微一偏偏,鋼圈便已落下。
那人心想,便是你躲頭,這般砸下,也必然鎖骨盡斷。哪知和尚臂膀一沉,鋼圈順肩滑落。當(dāng)下手腕一翻,已扣向那人持圈一手的脈門。那人抽手不迭,正暗自叫苦。追魂索一招蘇武牧羊,劈向和尚面門,這招甚是毒辣,若被劈中,定當(dāng)面目全非。
好個胖大和尚,身形卻是不滯,放開扣手,一個滑步繞到了斷命圈孟奎身后,順掌一拍,斷魂圈孟奎一踉蹌,正處在那鋼索之下,追魂索孟發(fā)一驚,一抖手腕,鋼索反彈回去,收在手中。斷魂圈孟奎雖未著那追魂索,但口中微咸,已被和尚一拍所傷。驚魂未定,與追魂索對視一下,圈索急攻,待和尚閃避,兩人趁機奪門而逃。
時已天暗,二人出得店門,便一陣兔奔,竄入夜色之中不見了蹤影。和尚悻悻道:你是狼,俺便是虎。不走,剝了你狼皮做肚兜。抄起丟在桌子上的酒囊就要離去,又看見小二在柜臺后面露出頭來,掏出一錠銀子擲了過去道:夠不夠就是這些,說罷,揚長而去。
到了大同城門前,守門軍士正要關(guān)閉城門。一壇和尚卻硬要闖入,正爭執(zhí)間,吳靖北帶領(lǐng)軍士巡城恰好看見一壇和尚,急忙下馬跪拜道:徒兒靖北拜見師傅。
一壇和尚哈哈一笑:是北兒啊,來的正好,這幫人甚是混蛋,還未到閉城時候就不讓俺和尚進城。你給理論一下。
吳靖北忙解釋道:師父,你有所不知,昨夜有人夜闖代王府,將城防守備圖盜走。王爺懷疑是北人所為,故令將軍盡早閉城,嚴加盤查。
一壇和尚聞言道:王府護衛(wèi)使手下不乏高手,且有精兵護院。怎將如此機密丟失?
靖北道:來人身手不弱,雖有防范,也還是得手了。軍中高手陣前尚可一搏,與江湖人相比,那是不如的多。
和尚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突然對靖北說道:為師我適才遇到兩人,大有可疑,恐怕與此事相干。于是,就將酒肆如何遇到黑水雙狼一一說道一番。說完又道:那廝得手,必定要回漠北。我暫且不入城了,向西面轉(zhuǎn)轉(zhuǎn),看能不能堵住他們。咱們分頭行事。
靖北聞言,立刻吩咐屬下招呼人馬,分隊向外村搜尋。
夜幕之中,依稀可辨長城墻垛連接大同城蜿蜒遠去。大同城向西北,已無官道。山巒起伏,只有小路可行。一側(cè)是石山,一側(cè)則是河流,秋寒之下,不聞草蛩,四野一片寂靜。只有河水戛擊河岸之聲不停的作響。向西北不足百里便是大漠,北元牧民與大明邊民互懼兵戈,很少有人居住。只有兩軍對壘之際,可聞廝殺之聲。
群山多石,草木稀疏。時有夜狼窺視,在夜色中閃動著綠色的眼睛。一壇和尚守在西北行必經(jīng)之路上。好在半崖有一觀音堂尚可棲身。他邊飲酒,邊借助微弱星光辨識有否來人。但這一夜并無動靜。
天近拂曉,忽聽山道傳來馬蹄聲響。和尚遠遠望去,正是雙狼孟發(fā)孟奎二人策馬狂奔而來。一壇和尚自山巖之上騰身躍下,僧袍如鶴羽分張,落于路中,恰好阻住雙狼去路。
那馬兒突然受阻,前蹄奮起踏向和尚。只見那和尚雙手一伸,霸王舉鼎,竟握住馬兒前蹄,將騰起的馬兒定在空中。馬上的正是斷命圈孟奎,一個猝不及防,竟被摔下馬來。和尚將那馬兒一摔,騰出手來就抓向孟奎。孟奎就地十八滾躲過一抓,好在追魂索趕到,揮索攔住了和尚。
一壇和尚叉腰站在二人面前道:昨個讓你二人溜走,今天還是撞到我和尚手里。你們是自己了斷呢,還是讓我和尚剝了你們的狼皮。
二人面面相覷,情知不敵,卻也不愿束手就擒,也只好放手一搏。于是,兩人大喝一聲便圈索齊攻,試圖僥幸逃脫。
打斗之中,和尚左手一把抓住索頭,大力一拽,將追魂索孟發(fā)帶到身前,右拳如缽暗蓄內(nèi)勁,正對著孟發(fā)前胸。哪知這孟發(fā)借力將索把陡然放開,又用內(nèi)力催擊,一招毒蛇反噬,擊向和尚面門。這時斷命圈亦欺身而進,手中一錯,鋼圈竟化為雙環(huán),分襲和尚兩脅。這一招也是他的成名絕技叫金輪分影。多在激戰(zhàn)中趁人不備分而擊之,令人不易閃躲。
一壇和尚一時間面門,雙脅三處受攻,山道狹窄,躲閃已是無處。好一個和尚將頭一側(cè),躲過面門索柄,大喝一聲,僧衣鼓動,已是內(nèi)力充盈,硬生生接下雙環(huán)一擊。左手以索頭做柄,一個回纏勒住追魂索,用力一抖,將孟發(fā)甩入河中,右手也不空閑,拳風(fēng)直搗斷命圈孟奎,孟奎慘叫一聲,也如飄葉般落入澗水之中。
一壇和尚探看河中,水流湍急,二人已不見蹤影。忽念道:壞事,咋就沒有先問守備圖在哪里呢。一時間懊惱非常,便循河邊繼續(xù)奔走,希冀能找到二人蹤跡。只見河水突然轉(zhuǎn)彎,與小路分行。河邊已是峭壁,無法通行。一壇和尚只好重新返回沿小路繞過懸崖峭壁,這一下卻延誤了好多腳程。
這日晨起,禪房寺小僧撞起了寺內(nèi)的鐵鐘。無力的鐘聲飄出禪寺,散落在群峰之中。
林玉鳳佇立在山門之外的石階上,眺望七峰山在晨曦中聳立的峰頭,偶然飄過的浮云幻化成不同的形狀來。父母的身形似在云霧中隱現(xiàn)。勾起她一懷的悲緒。念起與父母迢遙相隔,有家回不得,生死兩茫茫,不由得泣出聲道:東望京華隔水云,人間生死兩離分。夢中清淚有余痕。一寺禪鐘驚好夢,七峰煙雨鎖羸身。秋風(fēng)吹得黛眉顰。
清秋見玉鳳大清早便立在山門之外,臉上依稀有淚珠點點,便知她在想念父母和弟弟玉龍。輕聲道:小姐,天已寒冷,還是回屋去吧,免得著涼。
玉鳳執(zhí)拗道:我想獨自再待一會兒。
清秋無奈,只好將曹伯喚來相勸。玉鳳見曹伯到來,便道:曹伯,夜間夢得父母。鳳兒想去華嚴寺上香,為父母祈求平安。
曹伯聽說她要去華嚴寺上香,連連搖手道:萬萬不可。那華嚴寺毗鄰代王府,一向是香火最盛之處,也是人員嘈雜之所,難免有東廠錦衣衛(wèi)混雜其中。若是前行祭拜,定當(dāng)危險重重。況且姜總兵安排于此地隱居,就是為了掩人耳目,豈可置安危于不顧而去招搖。
玉鳳執(zhí)意要去,曹伯不敢做主,遂相商于滅性禪師。禪師道:禪房寺亦有佛,何不于此拜祭?
曹伯道:我想我家小姐不僅是要去拜祭。長期居于此地,未免抑郁,大概還有散心之意。
禪師沉吟道:也是,你們皆不是出家之人,耐不得寂寞。也好,我倒有一個去處,即可慰你家小姐思念父母之心,亦可散圈居之郁。還可避人耳目,可謂一舉三得。只不過地亦偏遠,我必同行,方可保無虞。只是你家小姐乃柔弱女子,不堪遠足。可如何是好。
曹伯道:這倒不妨。前些時日靖北曾留下車馬,以備不時之需。我將馬匹系于寺外安穩(wěn)處,每日飲水添草已多日。今天恰好派上用場。我這就去套車。
“時候不早了,待吃過午飯再去不遲?!岸U師遂交代小僧安排齋飯。
眾人匆匆飯畢,少事歇息便出得禪房寺。玉鳳和清秋二女乘車,其他人步行,繞七峰山奔西面而去。
車行數(shù)十里山路,似已到盡頭。迎面一壁高聳,上刻一巨大佛字,此崖似將道路相阻。曹伯停車待要查看,禪師道:不必查看,此處為佛字灣,大凡經(jīng)此處之人,若無誠心拜佛,遠見佛字而疑無路折返,虔誠者必至佛字前,那里另有玄機。
曹伯聽言繼續(xù)驅(qū)車前行,至佛字崖壁下,果見藤荊遮蔽處,一路陡轉(zhuǎn),恰可容車馬行過。過了崖壁,豁然開朗,另有一番景象。一水瀺灂,蜿蜒而下。面水有山橫臥若佛,山前蒼柏森蔭,飛檐斜挑,隱約梵聲。
滅性禪師一指梵音生處道:那山叫做武周山,山下有寺,山上有窟,窟窟有佛。
玉鳳問道:莫非那就是云岡石窟?
“正是?!皽缧远U師應(yīng)道。
林玉鳳早年于京城時常聽父親提及那云岡石窟甚是有名,總說道,閑暇時帶姐弟兩人前來偈拜。不想今日自己得以一見。然茲時卻與父母迢遙兩隔。玉鳳心底酸楚,不復(fù)言語。眾人默默來到山前。
石窟山門前兩株千年龍柏分立山門兩側(cè),正中百十級石階斜上殿門,仰望只看見琉璃青瓦和暗紅色的圍墻。拾階而上,便是石窟的正殿前門了。
北魏和平年間,大和尚曇曜承拓跋氏之意在北魏京城大同修寺尊佛,遂于西郊武周山,依山建寺,并于山崖之上開鑿石窟及佛像,便是著名的曇曜五窟。后三十年間,續(xù)鑿二百余。太和十八年,孝文帝遷都洛陽,方停止雕鑿之工。
曾有詩云:蓮臺香燭紫煙生,云殿巍峨瞰水橫。十里巖崖開百窟,金身五萬護皇城。
更有人贊道:平城西廿里,硉矹山成勢。未顯岳崔嵬,蒼天亦有賜。武周石多堅,百窟鑿為寺。萬佛坐蓮花,須彌皆囿此。天工開巧物,應(yīng)到茲山止。曇曜始五窟,十年方砥礪。續(xù)開千佛面,費盡石工計。每佛并西來,但看個迥異。金剛睜怒目,我佛拈蘭指。貝葉釋空禪,飛天舞旖旎。人置若佛國,便忘諸俗事。
這武周山崖,大小窟龕二百五十余,造像五萬余尊??芍^佛家之大盛之地。朝代更替,萬佛依舊。自常遇春驅(qū)元于漠北,徐達筑長城而據(jù)守大同始,明與北元兵馬多有交戰(zhàn),然均未禍及石窟,也是佛度天下,無人敢刻意忤之。
滅性禪師先行見于寺內(nèi)住持,言明來意。住持便引領(lǐng)玉鳳燃香拜祭。事畢,住持領(lǐng)眾人于寺后山崖,一睹眾窟萬佛金身。住持帶領(lǐng)眾人次第覽之,窟窟彩繪斑斕,如來端坐,諸神飛天,無不栩栩如生。眾人皆嘆為鬼斧神工。
崖最西有露天佛一座,其身半居崖窟,高六丈余。凡人較之身長,尚不及佛一垂耳。眾人未及跟前,玉鳳忽然問道:大師,那佛窟尚有燃柴之處么。
眾人隨她所指而望,果見露天大佛身側(cè)有一縷青煙裊裊而升。
曹伯急忙先去探看,卻見兩件衣衫晾曬于大佛之膝,一堆薪柴尚自未熄。曹伯正自疑惑,卻聽得一聲:招打,兩人自大佛身后跳出。卻是黑水雙狼孟發(fā)孟奎兄弟二人。
曹伯邊招架邊退出石窟,此時,禪師幾人已到近前。住持道:阿彌陀佛,佛門圣地,雙方莫要打打殺殺。問道:二位施主緣何藏匿于此,又緣何這般模樣。
眾人見雙狼上身裸露,僅著褻褲,情形狼狽。玉鳳與清秋見兩人不堪,自羞澀轉(zhuǎn)身不視,待在一旁。
那孟奎似是體力不支,左手捂著胸前,一臉痛苦狀,右手卻還立掌,全神戒備。孟發(fā)看對方人數(shù)眾多,尤其那枯瘦僧人精光內(nèi)斂,定是暗藏不露。曹伯也在一旁虎視眈眈,遂賠笑道:我兄弟路遇賊人,不慎落水。借此地薪火暖身,待衣服烘干可穿便行。若禪師怪罪,我等這就離去。未待應(yīng)允,便自拉住孟發(fā)轉(zhuǎn)身去取衣物。
忽聽得高處一壇和尚大喊道:莫讓他們離去,他們是北元奸細。
眾人循聲向高處望去,見一壇和尚自大佛高處崖頭飛落。雙狼抬頭看是一壇和尚躍下,魂飛魄散,也顧不得拾取衣物,徑自倉皇而逃。和尚落地,待要追趕,卻被住持攔住道:我佛慈悲,就讓他們?nèi)グ伞?p> 待和尚與住持解釋清楚緣何要緊追雙狼不舍,卻是為那大同守備圖,那雙狼卻早已遠遁。
滅性禪師未與一壇答話,自向大佛一側(cè)燃薪柴處,檢點雙狼所遺衣物,卻發(fā)現(xiàn)守備圖亦在旁邊晾曬。遂拿與一壇道:可是這東西么?
一壇和尚亦不識守備圖是何等模樣,看那絹上所繪道:大概就是此物。繼而悻悻道:你們或許不知,那二人正是黑水雙狼,為惡不少。兩次從我手里逃脫。若不是看到這守備圖還在,我便是追到漠北也要將他二人狼腿打斷。
滅性禪師聽得糊涂,便要一壇細細說來。旁邊住持道:大家還是回寺內(nèi)稍作歇息,再做細談吧。
眾人回到寺內(nèi),一壇和尚便將如何云游回來,水泊寺遇見雙狼,又如何聽得靖北說代王府遭竊,自己便于觀音堂伏守,又如何將雙狼打落河中,一一道來。因他攀巖過山,耽誤了不少行程。幸好雙狼落水后在云岡石窟處上岸取暖,這才碰上滅性一行觀佛。若不是那二人恰好在此地取暖晾曬,倒也無從尋得。住持聽罷連稱:阿彌陀佛。我佛佑我大明,佑我大同。
一壇說的口干舌燥,清秋將茶送到他跟前道:大師辛苦,請茶。
一壇和尚見是一女子上茶,問滅性道:這二位姑娘是誰?是和你一起來的么?
滅性答道:是一起來的。不過此事一言難盡,且等你回山之后慢慢說起。
一壇和尚點頭道:嗯嗯,守備圖丟失,代王府,將軍府乃至全城都亂作一團。我且趕緊先回城里,免得我那徒兒著急。
一壇取回守備圖,急于送還靖北;玉鳳亦拜祭完父母,得遂心愿,便也告辭住持。眾人返道至佛字灣,方與一壇和尚分道而行。玉鳳等人順原路返回丈人峰禪房寺。一壇和尚則揣著守備圖直奔大同城去了。
六、不速之客
廣武堡之夜。來??蜅艋鹕忻?。一直昏睡不醒的林玉龍突然坐起,狂喊道:不要抓我姐姐,不要抓我姐姐。瞪直著雙眼,雙手亂舞。
尚未入睡的元驤一驚翻身坐來,待扶著玉龍輕輕躺下才突然意識到玉龍終于清醒了。哈哈笑道:你小子終于醒轉(zhuǎn)過來了。算你命大。
巴特爾迷糊著雙眼問道:誰醒了?誰醒了?隨后一看玉龍的神態(tài),也大呼小叫起來。趕忙爬起身來去砸元珠的門。元珠聽說后也是大為歡喜。
這許多天來,幾個人守著一個玉龍,是留也麻煩,行也麻煩。
本來說是要四處游歷一番,帶著個玉龍人事不醒,多有累贅。若繼續(xù)一路顛簸,怕是兇多吉少。若棄玉龍而去,又違了當(dāng)初救人的初衷。留在客棧,玉龍也是整日臥床,吃喝尚好,但方便一事著實為難,也虧得巴特爾勤為料理,郭晉忠父女幫忙洗搓衣物,這才使玉龍身上潔凈。每日里郭晉忠熬好湯藥,則是元珠一勺一勺的灌入玉龍口中。眾人只盼他早日有些起色。如今見他清醒,焉能不皆大歡喜。
玉龍睜著雙眼望著眾人道:我是在哪里?你們是誰?我姐姐呢?
一連串的問題接連問出。元驤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聞訊趕過來的郭晉忠道:你這小哥簡直是死里逃生。你原本昏死道中,是他們幾個救你回來,日夜相守,調(diào)理羹湯,你才得以醒轉(zhuǎn)過來。你還記得你是怎么躺在那里么?
玉龍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道:我坐馬車和姐姐一起去大同,有人要抓我姐姐,我還咬了那人一口,隨后便不知道了,后來像是一直在騎馬,在奔跑,在。。。
忽然一陣劇烈頭痛,玉龍全身抽搐,暈死過去。
元驤趕忙又點了他的暈穴,讓他放松睡去。郭晉忠嘆道:人是醒了,似這樣時有抽搐暈厥,還是麻煩的很。老夫猜測,定是他頭部受到撞擊所致腦部受傷,雖暫時于性命無大礙,但腦部積血不消,終是后患無窮。
元珠焦急的問道:老爺爺既知緣由,可有醫(yī)治之法?
郭晉忠搖搖頭說:除非是華佗在世。尋常醫(yī)者縱有妙手,也難醫(yī)他。
一旁的霜兒這時插嘴:爺爺,那永樂宮玄塵道長不是善于醫(yī)道么。何不找他看看。
郭晉忠瞪霜兒一眼:丫頭,你懂什么。
霜兒一伸舌頭,躲在了一邊,不復(fù)言語。
元驤見狀,知是郭晉忠心有顧忌,不愿多講,好在知道了個永樂宮和玄塵道長。再說玉龍也已清醒,便是時常發(fā)作,想必和幾人一同出行應(yīng)無大礙,比起前些時日如同帶了一個死人行路要好許多。便朝郭晉忠一揖道:這些天來,前輩祖孫二人幫忙不少,著實感激。現(xiàn)在人已無大礙,我們欲明日啟程并州,今晚先行謝過。這里有些銀兩用作這些時日的花費,請笑納。隨即掏出碎銀若干。
郭晉忠也不推辭,僅取其半。道:少許便夠。公子高義,萍水相逢能救人如斯,老朽也十分的敬重,有些銀兩夠本錢也就罷了。這孩兒初醒,還是早點歇息了吧。俺們就不打擾了。
說罷招呼霜兒回房,霜兒便喚元珠同往自己房間歇息。
更深。經(jīng)前夜玉龍反復(fù)折騰。元驤和巴特爾已是神乏,昏昏睡去。元驤于睡夢中似聽得后院自己的馬兒有聲響,心中似有所感,起身披衣出門到巡視一番,卻未見什么動靜。
他正待要回房,忽聽得院外有人低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干其他人什么事??蜅6嗍峭馊?,咱們還是去找個地方了結(jié)。
元驤定睛一看,那佝僂身形似是郭晉忠。在他面前并排站著三個黑衣人。為首一人沙啞著嗓子說道:并州郭筷子果然托大,我等尋來,你還這般氣定神閑。也好,咱們城北死人塚相見。
說完,三人如夜梟般瞬息消失在夜色之中。佝僂身影也隨即跟去。
元驤好奇想要跟去看了究竟,卻不知他們所言死人塚是何地。心想那霜兒必知去處,便轉(zhuǎn)身去元珠居處叩門。正待要叩門,忽覺身后風(fēng)聲,待要轉(zhuǎn)身閃躲,白光一閃,頸間頓覺冰涼。身后之人低聲喝道:夜半更深,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元驤微微斜目一看,卻是郭小霜,將手中缺月形的撥片正抵在自己的脖頸。還未回答,霜兒已認出是元驤,收手道:哎呀,是元大哥啊,你也不出聲,差點讓俺失手傷了你。
元驤心中好笑,我認定來者非敵,若當(dāng)真動手,還會讓你將刀子擱在我脖子上么??谥袇s說:霜兒,你可嚇死我了。你不是在房間睡覺么,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
霜兒道:我是在房間睡覺,適才聽得有人聲,我從后窗跳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還當(dāng)你是賊人。你又為何在這里?
元驤聽她這般說道,心想,敢情這丫頭平日里都是從后窗出入的。也著實覺得她夠機警。便將剛才所見情形說了一遍。霜兒未等元驤說完,急切道:壞了,定是有人向爺爺尋仇。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元驤喊道:那死人塚在哪里,不見霜兒回答,也只好緊隨她的身影追出堡外。
廣武堡土城北十余里,一座座碩大的土丘散落在曠野中,間雜著一些小葉楊樹,秋寒葉落,枝條在夜色的星光下,一如鬼發(fā)稀疏。每個土丘都約有十丈圍,高兩三丈;亦有低矮者呈饅頭狀,一看便知是墳冢之地。這處陰森的地方就叫做死人塚。
其實這死人塚不過是一個漢墓群。遼金時候,廣武堡外多有征戰(zhàn),戰(zhàn)死的漢家將士便埋骨于此地。
雖說霜兒腳程甚快,元驤輕功畢竟略勝一籌,未幾便追了上來,與霜兒并肩疾馳。霜兒知是元驤追來,喝道:你來作甚,尋死啊。
元驤道:不是尋死,是尋人。
“你尋誰?““你爺爺啊”
兩人對話間已經(jīng)看到了那憧憧墓影,并聽到有喝叱之聲。待到得跟前,見四人游斗正酣。霜兒一到,二話不說就加入了戰(zhàn)團。和一個黑衣人廝殺起來。元驤不辨所以,且立一旁觀看。
初到之時見郭晉忠不知執(zhí)何兵刃,只見他手捉兩根似劍非劍,似錐非錐之物,點刺戳夾,招式甚是古怪。佝僂的身影靈活迅疾,穿插于三個黑衣人之間。但在三人的合擊之下卻是守多攻少,雖說有不敗之勢。想取勝卻難。
那三人似是要消耗郭晉忠體力,輪番進攻。
待得霜兒趕來接下一人,郭晉忠頓顯輕松。但霜兒自己卻顯得吃力許多。對方是一個使刀好手,膂力甚強,每一刀劈下皆虎虎生風(fēng)。霜兒乃是使用半月雙撥子。與她削面時所用家什相似,不過這雙撥子卻是精鋼打造,邊緣鋒利。撥子雖利卻不敢和對方的鋼刀硬碰。只有欺身近前方能傷敵。
酣斗數(shù)十回合,霜兒力漸不支,嬌喘之聲可聞。瞅得空隙朝立在一旁的元驤喊道:你是死人啊。
元驤哦了一聲,騰身欺進,擋在二人之間。待對方鋼刀劈來,側(cè)身讓過,左手順勢叼腕一扭一帶,右掌如刀,橫行切向那人左脅。這幾招快如閃電。
那人亦是行家,心知這叼腕乃含狼牙嚙兔之意,一經(jīng)叼住,絕難抽回,難免筋斷骨折;右掌如刀,借叼腕扭帶之勢橫切左脅,也是厲害之招。情知厲害便迅速抽手,退后一丈開外,雖躲避開元驤這一擊,鋼刀卻到了元驤手中。驚呼道:郭老兒有幫手,扯呼。
正與郭晉忠拼斗的兩人聽得同伴驚呼,猛攻兩招,轉(zhuǎn)身就走。郭晉忠也不追趕,沖身后喊道:告訴辛八那廝,我郭晉忠會去找他的。
待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郭晉忠轉(zhuǎn)身向元驤一揖道:老夫多謝公子相助。恕老夫眼拙,雖知公子身有武功,卻不知功力如此之深,那廝也是江湖好手,卻被你一招逼退,還丟了兵刃。老夫亦嘆不如啊。又回頭招呼霜兒道:還不過來謝過公子,適才若不是公子援手,怕你是支持不了幾招了。
霜兒一撇嘴道:誰個謝他。武功那么高,卻偏要等人家要出丑才來相助,也是個壞人。
元驤訕訕道:我也是不知緣由,不愿輕易傷人,所以出手遲了些,那也是意在逼退他。
霜兒哼了一聲不再言語。郭晉忠贊道:公子身懷絕技,卻宅心仁厚,難得。不過那幾個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輩,若論其惡行,便是殺了也不為過。
元驤見如此說,忙問道:正要向前輩討教,那些都是何人,緣何夜半尋仇于你。
郭晉忠道:此事也不是一言兩語說的清楚,且離開這荒野之地再說罷。還不知客棧現(xiàn)在情形如何呢。
三人遂施展輕功直奔來福客棧。到了客棧門前,三人怕驚動他人,便放輕了腳步。剛?cè)肭霸?,巴特爾和元珠迎了出來道:你們啥時候跑了出去,害的我們一覺醒來不見人影,還以為出了什么變故,到處找人。
這時,天色漸明,趕早市的人們也漸漸多了起來。郭晉忠招呼大家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再說,也該是人們吃早飯的時候了,霜兒,快支鍋燒火。咱們也吃飽了再細說吧。
眾人各自先回房歇息,祖孫倆卻拾柴弄水,像往日一般打點起吃早飯的客人。
削面煮好,霜兒放好潲子,正待端與元驤幾人,卻見巴特爾扶著玉龍走出了房門。
玉龍雖然面色蒼白,也尚還能支。霜兒放下手中的削面忙過去攙扶道:剛好一些,卻不待在房里,跑出來作甚。對巴特爾一瞪眼繼續(xù)道:你這傻黑子也忒不懂事。
元驤恰好出門,聽到此話笑道:你這丫頭錯怪人家了,是他自己非要出來透透風(fēng)不可,怪不得我這兄弟。
元珠這時也梳洗完畢,出得門來。眾人一并于院中坐下,每人一碗刀削面下肚,身上頓時熱乎起來。霜兒照例將三碗面放于巴特爾面前,巴特爾也不客氣,吃的是津津有味。
那玉龍也可以獨自進食,不需要人照看了,吃完還道:在京城也未曾吃過這般美味。逗得霜兒大笑不已。
眾人飯后,郭晉忠招呼眾人聚在一起,先詢問了玉龍的事情。玉龍便將自己姓名,家中變故以及如何被追殺,一一道來。元驤也將后來之事說了個詳細。玉龍趕忙跪謝救命恩人。
元驤扶起他道:玉龍小兄弟不必如此多禮,不知你以后如何打算?
林玉龍道:父母生死不明,姐姐玉鳳和曹伯也不知去處,我想回大同舅父的總兵府,也好打聽姐姐的下落。
郭晉忠思索了一番道:玉龍公子大傷未愈,不知何時發(fā)作。若以孱弱之身前往大同,甚是風(fēng)險。想那東廠番子前番未曾得手,必定循路追殺,大同恐怕也不是安穩(wěn)之地??v有你舅父庇護,也難免牽連于他。還是不去的好。
元珠快嘴道:回那里作甚,送死不成?還不如隨我們一同游山玩水來的爽快。
元驤接話道:也是。玉龍小兄弟回大同,一是兇險,二是你的傷時有發(fā)作,我還尋思去找能醫(yī)此疾之人為你醫(yī)治呢。說這話時眼睛卻看著郭晉忠。
郭晉忠情知先前霜兒多嘴,提及永樂宮玄塵道長善醫(yī)此疾。故元驤有此一說,話里有話。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公子有此仁心,老夫也自當(dāng)盡力。待這里事了,我祖孫二人陪你們走一趟便是。
聽郭晉忠答應(yīng),玉龍自拜謝不提。元驤聽說待這里事了,便問:前輩,昨晚之事向我等說說,我等也許能助一臂之力。
郭晉忠道:不是刻意相瞞,原本我祖孫二人不明你們的來歷,對你們尚有疑心,所以不愿意細說家事。多日相處,知公子等于玉龍公子一事,尤見俠義之心。昨晚又承相助,更見英雄本色。也罷,今日便實情相告。我祖孫二人本祖居并州,家中以炸果子為生。老夫素持一雙鐵筷子,人稱郭鐵筷。霜兒不適油煙之味,我便制精鋼雙撥子,揉以家傳技擊之法,傳于她,平日里削面亦可練功。人稱半月清霜。
他是指武功而言,將那削面西施的別號倒忽略了。
元珠聽他如此說,恍然大悟道:哦,我說那日在姐姐房間看到那對撥子甚為古怪,于兵器譜中未曾得見,卻原來如此。
元驤也道:昨夜里前輩所使兵刃想必就是那一雙鐵筷了。
“正是?!惫鶗x忠從身后抽出鐵筷,讓眾人觀看。
那鐵筷足有二尺長短,前細后粗,通體黝黑。近尾端卻發(fā)亮光整,必是長年拿捏所致。郭晉忠拿起鐵筷說:這鐵筷子可以當(dāng)判官筆使用,又可夾奪對方兵刃。
元珠眼中略微露出不信之意,卻被郭晉忠看在眼里。其時桌案上恰有巴特爾所平時背負之布囊,郭晉忠看了一眼道:這囊中想必是這位小兄弟所用兵刃,不妨一試。
巴特爾倒也直爽,平時從不外露兵刃,這會兒卻抽將出來。那是一把烏黑無光的玄鐵劍。巴特爾剛一抽出,鐵筷倏至,將鐵劍夾個牢靠。巴特爾使出七分力氣也未拔脫。郭晉忠卸了內(nèi)力,將鐵筷收起。元珠眼尖,看到鋼锏之上鐵筷夾處竟有兩道夾痕,不禁咋舌。
元驤拱手道:前輩指力之強,令晚輩開眼。且說說后來怎樣。
郭晉忠說一聲慚愧繼續(xù)道:并州有一霸名辛八,也有一手掌上功夫,人稱霹靂手辛八爺。除自己一身好武藝外,還攏有眾多江湖好手,并與官府有染。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壓良善,縱是官衙之人也懼他三分。一日,行惡之時因我多了幾句不滿之詞,便動起手來,我被其掌力震斷幾根肋骨,他也被我的鐵筷夾掉一只耳朵。后來辛八動用官府力量欲將我捉拿,無奈,我便帶著霜兒到此地避仇。沒曾想到,時隔三年,他依然派江湖中人到處暗訪蹤跡,還是被他找到這里。昨夜三人中,我識得其中二人,與我交手的是江湖中稱為快刀張的張尉,另一個是穿心劍許世承。兩人都以快手著稱。功夫都不在我之下。與霜兒交手的刀客卻是不知何許人。
元驤聽到這里,才想到為何郭晉忠如此功力,卻未能夾奪那二人兵器,如此快手,又兩人同攻,若想夾奪他們兵器,實屬不易。
郭晉忠將前因后果說的明白。嘆口氣道:看來我這客棧也是做到頭了。以辛八的心性,絕不會善罷甘休,既已知此處,必然還要派其他高手尋仇。我和霜兒也當(dāng)離開此地了。
元驤道:我們原本要四處游歷,恰好玉龍小兄弟尚需尋醫(yī)而治,前輩既有故人可醫(yī),何不與我們同行,一則為了玉龍兄弟,二則也好避開仇家。
郭晉忠點頭道:老夫也正有此意。事不宜遲,今日便可動身。
元珠問道:那客棧怎么辦?
郭晉忠哈哈一笑,既行走江湖,何處不可為家??蜅>土艚o他人吧。眾人收拾行囊妥當(dāng)便結(jié)伴離開了廣武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