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這里,彼岸花海,黃泉路上。
傀骨站在我面前,仍然那樣微笑,難明意味地,那微笑隔著重重迷霧一層層傳過來,我看到她緩緩松開手掌,那些頓滯因此流動起來,褶皺被迅速撫平,仿佛掙脫的欣喜,魚兒一樣飛速游走,越來越快。
一個女孩站在我身邊,她穿著藍(lán)白色的襦裙,長發(fā)溫順地披在肩背上,一枚額墜被繩拉著,墜在她額前,取代了那一粒烏黑的痣,只剩下一曾薄薄的霧氣繚繞在墜子邊上。
她微笑著拉起裙角,大而圓的杏眼瞧去十分討喜,沒有抹上胭脂水粉,那張臉白玉一樣晶瑩可人,只是一層紫色的紗衣違和地裹在她身上,和她的衣飾極不相稱,她眨眨眼,沖我笑道:“我叫沈棠心,認(rèn)識我的人都叫我阿棠。你好,浮生?!?p> “阿棠?!蔽衣犚娨宦晢?,回頭看去,瞧見傀骨站在那里,對著沈棠心微笑道:“既然事情已了,你要去輪回池了么?”
“當(dāng)然了?!鄙蛱男狞c(diǎn)頭,她抬眼環(huán)看四周,道“我當(dāng)然會去?!?p> 傀骨笑道:“不如同去?”
沈棠心點(diǎn)頭應(yīng)了,“好呢?!眱扇吮憬Y(jié)了伴,向黃泉路前頭過去,我在后看著她們向前走著,眼前忽地一片混沌,我記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混沌,一片渾濁,天地之間沒有方向,無所謂前和后,上和下,左和右,只有許多許多人在行進(jìn),朝著不同的方向,他們在我眼中,在我的記憶里不?;蝿?,搖曳,擺動。
我記得所有事,每個人,但我不同于記錄者,我的存在更加玄妙,我貫穿于一切人和物的相逢與別離,存在于他們的一切生老病死,我的眼中是所有人,所有人眼中也都是我。
很久以前,“我”并不存在,可是后來,“我”存在了,像他一樣。這或許是個錯誤,又或許不是,但是我想糾正它,嘗試著去找到結(jié)局。
許多年,許多年,太久太久,我站在忘川上擺渡,奈何橋上那樣多的人來往,他們的光,一團(tuán)團(tuán)飄過,他們生命的影像便在我眼里一串串勾連起來,一串又一串,一串又一串,沒有盡頭,也沒有開頭。
“我”該存在嗎?我想著。
“存在即合理?!彼嘀业陌l(fā)頂,說,“畢竟,世界存在的意義就是存在,你也是,這就是意義所在,這就是規(guī)則所在?!?p> 我只聽得見北冥的喧囂,黃泉的光從某些地方暈開,有魂魄路過時會驚嘆一聲:“忘川在發(fā)光呢?!?p> 我站在發(fā)光的忘川上,一年一年,很多時候,我習(xí)慣睡覺,習(xí)慣飲酒,只是這是徒勞,我永遠(yuǎn)清醒著,長長久久,長長久久。
孟如說:“我記不得的,你便替我記著吧。”
人說時間像一條長河,然而沒有河會那樣長,我是從源頭被沖刷至此的,然而我卻不知道源頭在哪里,我想看到盡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想,我已經(jīng)很久不會想了。
“浮生,跟上來。”我聽見有人喚我,眼前的混沌至此散去,我看到傀骨站在那里,微微笑著。我張張嘴,什么也沒說。
不過走出去幾步,這兩人便停住了,一朵漂亮繁復(fù)的徘徊花游走過來,它從彼岸花中游出來,輕輕碰撞著沈棠心的腳,沈棠心把腳移開,它便繞她轉(zhuǎn)了兩圈,一頭鉆進(jìn)彼岸花海里去了。
“那是誰?”沈棠心遠(yuǎn)遠(yuǎn)看著,問。
我沒說話,只是抬頭看了看那朵花離開的方向。
“算了?!鄙蛱男念D了頓,又說,“我不想知道?!?p> 這是沈棠心,她一直是個固執(zhí)的人,也從不肯吃了虧去,所以她固執(zhí)地毀了自己,不留余地,并且在那同時,自以為是地毀了別人。
“我們到輪回池去吧?!?p> 我們沿著黃泉路向前走,那一叢叢彼岸花便越來越遠(yuǎn),很快變成了天邊的一縷紅光,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我低頭慢慢走著,聽見沈棠心叫我:“浮生。”
我抬頭看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問我:“你是我那丫頭么?”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頭:“我可以是,也不算是?!?p> 沈棠心笑了一笑:“這樣說,你可以是任何人么?”
我不說話,她便自顧自接下去,“見了人便是人,見了鬼便是鬼,見了妖,便是妖,是不是?”
我看著她,許久不能回答,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畢竟某種程度上,我就是她,就算她步入輪回池,不再是她,我也依然是她,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她要做什么,如同孟如所說的,我是她經(jīng)歷的一切,無論是想法,生活,還是所聞所見,我是命運(yùn)的具化,是命運(yùn)的形成的意識體,不所謂偏頗,卻在長久的不死中感到寂寞。
所有人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卻存在不同于所有人的生命意識,長長久久,哪有盡頭。
沈棠心笑出聲,她開始大笑,望著我的臉,大聲地笑著,她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p> 我們逐漸到達(dá)奈何橋,沈棠心一直笑著,大聲笑著。途中有魂魄向我們這邊看過來,瞧見我時,便挪開眼去了。
奈何橋前,趙延清和許和兩個鬼卒端著碗站著,背后是一口一人高的大鍋,底下燃著沒有木柴沒有依托的大火,那火是藍(lán)色的,幽幽閃著光,鍋邊上,還架著一把梯子。
每有魂魄路過,鬼卒們便遞上一碗湯叫他喝,若是不接,不喝,鬼卒也不會攔著,他們只是看著那魂魄去到奈何橋?qū)γ?,再過一會兒,看著那魂魄從那邊走回來,一臉驚異地看著他們。
孟婆湯是一張通行許可,沒了它,冤孽便不除,筆直的奈何橋便成了一段無解的迷宮,每一個盡頭都是橋的入口,直到魂魄喝下孟婆湯,或者跳入忘川,被北冥撕得粉碎。
沈棠心走過時,趙延清便遞上一碗湯,她伸手接過來,向他粲然一笑,彎起眉眼,眸光閃閃,“謝謝?!壁w延清紅了臉。
她仰頭把孟婆湯一口口喝盡,眉心的黑氣便散了大半,她回頭招呼我們,我們便跟著她一起走上奈何橋。
鬼卒們看見我了,他們低頭行禮,向后退了一步。
我順著奈何橋向前走,扶著欄桿向下望去,看見波瀾不興的忘川,看見橋下的一葉小船,看見船上的一個人。
浮生抬頭看向我,我們只能相視苦笑。
下得橋來,瞧見對頭的景致,這里和另一邊沒什么不同,只有黃蒙蒙的天,一兩株枯黃的草,路的盡頭是一團(tuán)隱隱的黑。
我們向前走了一段,才不清晰地聽見一聲聲嗡鳴。那是嘶叫,靈魂的嘶叫,輪回的嘶叫,在法則的注視下步入正軌,這是法則運(yùn)行不斷的聲音。
再向前走,才能看見那個巨大的漆黑的池體,它叫輪回池,沒有水也不可能有水的輪回池,它只有一片黑色,仿佛翻涌不停的黑色,廣大到似乎漫無邊際,看不到另一頭,黃泉零星的幾根枯草,也畏于與它同處,在它邊界的三米之外,才小心地長上幾根。
許多魂魄圍繞在它的四面八方,他們猶疑著,看看輪回池,又看看身后的路。到了這里,一切都無法回頭,奈何橋在他們眼中消失,他們能看到的,只是這一片廣大的輪回池,于是他們最終跳下去,濺不起絲毫漣漪,不見生息,輪回池吞咽下入池的所有魂靈,毫不留情。
沈棠心已經(jīng)站在池邊,她探頭望著漆黑的,沒有底的池,問:“這就是輪回池?”
“是。”我答道。
“那些黑色的是什么?”她問。
“……”我回答道,“是陰影,光與暗共同的產(chǎn)物,介乎光暗之間的夾縫。輪回池里是陰與陽的交匯,光與暗的融合,黑與白的混淆,化而分形,這就是輪回的全貌,從這里去,便是新的開始,是一切的源頭?!?p> “包括你么?”她笑了笑。
“……”
“不包括?!蔽艺f。我沒有源頭,盡頭,我不知盡頭是否存在,當(dāng)真存在。
沈棠心一直笑著,她又向前走了兩步,回頭看我,我握了握腰間的葫蘆,又捏緊了浮生鏡,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從她想開始,我就知道。
“浮生。”她笑著說,“人說我千張面。”
“浮生,你不也是一樣?”她脫下披在身上的紫色紗衣,松開手,那紫紗便輕緩地紗飄到我腳邊,她看了看那紫紗,又笑了笑,便轉(zhuǎn)身跳下輪回池,輕盈干脆,同其他的魂魄一樣,沒有生息,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可她出現(xiàn)過,在我的記憶里。
我蹲下來,有什么東西不斷從我眼里滑落,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過了,確切的說我從沒有這樣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但我卻不能停下,浮生鏡在我手中嗡鳴,我聽到一些聲音,仿佛從亙古的遠(yuǎn)處傳來。
“擺渡人擺渡黃泉路,”歌聲從我身后傳來,“奈何橋渡不盡宿命苦?!?p> 我聽見我身后那個人開口,我聽見她說:“浮生,你就是黃泉最大的冤孽?!?p> 我站起來,回頭問她:“你是誰?”
我的身后一片沉寂,沒有聲響,我看到她的笑容在虛空中消隱,愈加遠(yuǎn)去。
我笑起來了,那些東西更加難以抑制地從我眼中冒出來,我分明知道的,我分明知道。
她是傀骨。
我也是傀骨。
我從懷中掏出那個小琉璃瓶,細(xì)細(xì)看著,里面半滿的黑氣仿佛沁著微光,沾黑了我的指尖。
(如果我哭的時候笑,人們會認(rèn)為我是喜極而泣么?)
海棠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