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又下雨了,這里的雨從來不會像凡世夏季的暴雨一樣迅猛暴烈地砸下來,更多時候,都是細雨飄飄,織就似霧的雨幕,模糊了人眼,把黃泉變得不明朗,滯澀帶有濕氣。落在地上時,仿佛人輕而小心的腳步,“沙沙”細細的聲音,偶爾動靜大些,就是“噠噠”的聲音了。那些雨落在地上,便滾進忘川,成為忘川的一部分。
頂上的竹篷把我掩蓋起來,我坐在船篷里,雨便不能碰到我,但我仍感覺鼻腔有隱約的重量,重重地壓下來,仿佛屏息的感覺,似乎很濃的濕氣。
船晃了一下,我面前的孟如早已經(jīng)醉昏過去,這時她的頭在船篷上一打,才又醒過來,睜開一雙淚蒙蒙的眼睛,沖我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背扶正,靠在船篷上,向我伸出手。我瞧瞧她,把葫蘆遞過去,她接過葫蘆,毫不猶豫地仰頭,把酒灌進嘴里,她喉嚨一陣陣咕咚響,一會兒才抹抹嘴,把葫蘆的塞子緊上,把葫蘆遞還給我。
我瞧瞧手上的葫蘆,扒開塞子喝了一口,把塞子塞上了。
她撐起身子坐了一會兒,甩甩頭,雖然又喝了酒,但她似乎更加清醒了,又好似沒有,她還在沖我笑,指著我笑,一邊笑著,一邊搖頭,然后她嘆了口氣。
我安靜地坐著,她似乎恍恍惚惚,道:“一百年,就要過去了么?”
我應(yīng)道:“嗯,還有三天?!?p> 她大笑起來,在甲板上打滾,說:“真好,真好啊。”
我看著她,應(yīng)道:“嗯?!?p> 她忽然停了笑,坐起身來,上下打量著我,彎起嘴角做出了一個微笑的神情,身體在發(fā)顫,忍著大笑或大哭的沖動,眼睛卻不住地眨,閉上眼,又忽地睜開,她張了張嘴,最終指著我身后道:“浮生,你的客人來了么?”
我點點頭,應(yīng)道:“嗯?!?p> 我把斗笠戴好,便出船篷,向河對岸看去,看見迷霧模糊的岸邊,有一團烏黑的影子,它匍匐在地上,左右徘徊著,動作小心翼翼,身子輕輕顫動,兩三步便停一會,用那似乎是頭的部位四處張望。
我向河伸出手,北冥便開始一陣攪動,把水里的篙拋給我,我接住了,看見孟如從船篷里走出來,她臉頰紅著,腳步卻穩(wěn)著,她笑笑說:“去瞧瞧,我也要去?!?p> 我點點頭,把篙伸進河里,一劃一抵,便把船劃動了,它搖晃著向河那邊靠去。孟如爬上船篷,在上頭盤膝坐下,臉上紅彤彤的,掛著一大團笑,大概仍是酒意未盡。
她慣于尋我飲酒,隔幾日便來一次,但酒量并不好,總是不到兩口便自己醉昏過去了,從沒有自覺的,如今她那把大勺子也叫她酒醉時丟下了船,不知漂到哪里去了,過會兒應(yīng)當去找回才是。
我也同她喝了許多酒,卻不曾醉過,那些酒同我而言與白水無差,我清醒著,一直清醒著,這些年來,就算是睡夢中我也保持著清醒,我常常看著孟如在我的船上睡覺,只是看著。若閉上眼睛,我的眼前一片空無黑暗,卻總有許多東西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大團大團地聚集,又散開,有時候,我也會微微覺得暈眩。
船離得岸近了,那團黑色的影子也從迷霧中顯現(xiàn)出來,逐漸清晰,那是一團黑色的火焰,在雨霧中升騰跳動,可雨水澆不熄它的狂躁,于是它愈加地囂然不羈。
“好大的怨氣。”孟如呼道,“咚”一聲,我把船靠了岸,扔開篙踏上岸,向那團黑氣走去,近了,才看見那火焰里頭裹著一直老狗,它一只耳朵被撕了一個缺口,掉牙的嘴豁開,從里頭耷拉下一條長長的舌頭,那些黑色的火焰黏附在舌頭上,順著舌頭滴下來,落在地上,又迅速融進它周身的火焰里,它的毛發(fā)一團團板結(jié)在身上,因為裹著那黑氣,瞧不清本身的毛色。
瞧見人來,它本聳起身子,豎起耳朵向這邊齜牙,然而在看清我的一瞬間,它便瑟縮起來,左右沒敢逃開,只好團在原地,把腦袋擱在兩只前爪上,用眼睛覷著我,發(fā)出“嗚嗚”的低啞吼叫。
我低頭瞧了它一會兒,蹲下身,向它伸出一只手,它抬頭看看我,然后低著身子,慢慢匍匐挪到我跟前,緊緊閉上眼睛,頭耷在地上,不再嗚咽做聲,那些火焰被風吹散一樣,翻滾到我反方向去了,把那顆衰老丑陋的狗頭顯露在我掌下,那張狗臉實在過于丑惡了,本身青灰的皮毛掉了許多塊,露出幾塊光裸的長滿細小疙瘩的皮膚,兩只眼圈周圍泛著紅色,并幾條黃色的疤痕貫在鼻側(cè),樣子頗有些狠烈,然而卻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全身都在發(fā)抖。
孟如瞧著這場景,忽地笑了一下,說:“非人的魂魄也能出現(xiàn)在黃泉?”
我把手向下壓了壓,按在那顆狗頭上,輕輕揉了揉,那狗閉著眼睛,停止了渾身的顫抖,反倒把側(cè)臉貼到我掌心里,小心挨蹭。
我收回手,抬頭去看她,應(yīng)道:“自然,非人的魂魄自然也在黃泉,只是能顯出靈體的實在少,上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魂靈是三百五十一年前,你也曾見過的。”
她不在意地在船舷上坐下,腳踩在岸上,笑道:“那大約就是我忘了罷?!?p> 我看著她坐下,又低頭去看那條老狗,解釋說:“凡世間,凡是生靈則有魂魄,最終也都會歸于黃泉,只是這魂魄的強弱興衰各有差別,一般說來,人之靈最強,鳥獸次之,魚蟲再次,草木又次,亦因此而有智能高低之差別。不過,例外也是有的,人類中的智弱者,殘障者,魂魄強度與鳥獸相仿;鳥獸中執(zhí)念深重的,或是合眾之靈,魂魄強度又可媲美人類,以此類推?!?p> “魂魄從凡世墮入黃泉,”我抬頭看了看天,那天灰黃灰黃,極盡的那邊,隱隱顯出一點灰黑色來,我說:“是從那里來的,凡世同黃泉之間,有一道隔膜,魂魄從隔膜上滲透進黃泉,都會有一定程度的潰散和削弱,那些魂魄強健的,到了黃泉也還可以組成靈體,像是這樣?!蔽铱纯茨菞l狗,“那些魂魄虛弱的,入了黃泉便只有絲絲點點而已?!?p> 我回頭去看孟如,道:“你看,這就是黃泉的雨了,它是那些潰散的魂魄,最終落入忘川,成為北冥的一員。”
孟如把右手撐在腿上,手上托著她的腦袋,笑了笑,說:“這樣說來,忘川的盡頭就是……”她頓住了,瞧著我,等我把她的話接下去。
我只得應(yīng)道:“是輪回池?!庇值溃澳切埢晁槠?,會順著這忘川,流入輪回池,進入新的輪回,因其魂魄強度而成為花鳥魚蟲,或是重新聚合,填補完整,轉(zhuǎn)生成為……”
“……人?!泵先缃拥溃敝钡囟⒅?,把她一貫的笑意收起來,表情少見的冷漠,隱約帶著一絲兇厲。
“是的。”我回答道。
她猛地轉(zhuǎn)過頭去,笑道:“真可笑。”然后又斂了笑容,瞧向我,長長嘆了口氣,她雙腳蹬了蹬岸,那船被踢離岸邊,又被浪打回來,“咚咚”直響。
我躲開她的視線,低身去看那只老狗,手一晃,化出一根帶肉星的骨頭來,遞到它嘴邊,它突然蹦了起來,鼻頭聳動著在那根骨頭上下嗅來嗅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張開嘴,用殘缺的牙齒輕輕咬在那根骨頭上,試著抬起它的一頭,那根骨頭被撬起一端,然后從它嘴里脫落,掉在地上,我撿起那根骨頭,再次遞在它嘴邊,它張嘴咬穩(wěn)了,把骨頭叼了起來,原本低垂的尾巴吃力地翹起來,花一樣瘋狂搖擺著,帶起那一層黑色的火焰,一團團一簇簇地升上黃泉昏黃的天。
那黑色的火頃刻間散開,讓人仿佛聽得到“呼啦”的一聲響,我拿出那個小瓶子,導引那些黑火一般的東西進瓶子里,那老狗的身體須臾間化作一灘水,流進忘川河里,連同那根不知真假的骨頭。
我想了一下,解釋說:“這條狗并非一個魂魄,是許多狗的靈體聚合,因執(zhí)念維系才到得了黃泉,如今執(zhí)念已除,便化作北冥,入忘川了?!?p> 孟如笑了一下,說:“真是容易滿足啊。”
我看看手上的瓶子,把它放進懷里,回答道:“嗯?!?p> 人以外的動物大多都容易滿足的,它們從來不會質(zhì)疑眼前的真實。
“真幸福啊?!?p> 小番外老狗
老狗耷拉著舌頭,趴在籠子里,它已經(jīng)許久許久沒吃過東西了,因此它的身子干癟,肋骨一根根突出來,它哈哈地喘氣,又竭力把氣喘得小些,省一點點力氣,它瞪著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著籠外不遠處的肉骨頭,白森森的骨頭,上面零星只有粉紅色的肉星,涎水從它的舌頭上一滴滴地流下來,一攤一攤弄濕了地面,它瞪著眼睛看著那根骨頭,白森森的骨頭,散發(fā)著令人垂涎的腥氣。
它瞪著眼睛,瞪著,瞪著,瞪著。
人們發(fā)現(xiàn)狗死了,嘆一聲晦氣,把狗扒了皮,剝了骨,把肉下鍋,把骨頭扔在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