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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云里的孩子

住在云里的孩子 采薇1614 10503 2012-09-03 09:19:14

    “終有一天,我會再回到云里去的?!?p>  小若又爬在窗戶上自顧自話了。我實在是沒空理會他,正急于給我的情書收尾。

  “哎,怎么寫呢?”苦思冥想,抓耳撓腮。

  “我在梧桐花里藏了一個關(guān)于你的秘密,你聞到了么?就這么結(jié)尾吧?!毙∪籼竭^腦袋,淡淡的說完又爬回窗臺了。

  嗯,不錯的結(jié)尾,歡喜的寫完塞進粉色的信封,大功告成?!靶∪簦銊倓傉f什么?”對于小若的話我總是心不在焉。

  “你說我能再回到云里去么?”小若回頭疑惑的看著我,額頭上微微皺起,從他那無邪的眼神和輕抿的嘴角我知道小若是多么認真的。

  得,我有開始牙疼了。

  小若全名吳若,極像一個女孩子的名字。聰明而瘋癲的一個人,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幾乎所有的課本只看一遍,整個學期就發(fā)呆了。而他的瘋癲,可算是學校的一景了。頭發(fā)是斷然不會主動剪的,整年都是寬大的運動褲,上面的標志從耐克到阿迪,而且居然是真的。都是他的堂哥當年穿剩下的,掛在小若一米五的身上甚是滑稽。每到下雨的時候,別人都是往教室里跑,而小若跟聞到骨頭的瘋狗一樣,大呼小叫跑到操場張牙舞爪。時而蹲在墻根下的艾草從里,時而張開手臂仰望天空。

  這個時候教室的走廊上多站滿了人,嬉笑的看小若的個人行為藝術(shù)。我每次都要硬扯頭皮的去抓他回來。

  “哎,小盧你扯我干什么?”

  “小盧,我不要打傘?!蔽夷橀_始抽搐了。

  “哎,小盧,你看,你看,那是不是我們昨天丟的石頭。”操場上到處都是石子,誰知道那顆是我們丟的。

  回到教室,小若開心的笑著,一雙笑彎的眼睛藏在濕淋淋的劉海后面眨巴眨巴的看著我。我長吁一口氣,“呼——”,平復(fù)一下情緒。語重心長的跟小若說:

  “小若,你能告訴我為什么非得下雨的時候跑出去么?”

  “我喜歡啊!”

  “你沒看到全校的人都在看著你么?”

  “哦,我真沒看到”

  “額?那感冒了也不好啊”

  “沒事兒,我有藥?!边@是事實,小若的姑姑是校醫(yī),他到真是不缺藥。

  我頓了一下,望著認真咬手指的小若,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滴進了衣服里,我扯兩張紙丟給小若:“小若,下次能不能不要下雨的時候跑出去了呢?”

  “為什么?”

  “因為每次我都要去抓你”我的火快壓制不住了。

  “呵呵,我知道你會帶我回來的,所以我不擔心。”

  我頓了。無話可說了。這小子居然還吃準我了。

  “那我下次絕不再抓你回來了?!笨磥碥浀牟恍械脕碛驳牧?。

  “哦,那我以后就不替你送情書了?!?p>  完了,被他抓住了軟肋。好吧,我佯裝憤怒,抓起桌子上的草稿紙,揉成一團,走了。在我快出門的時候隱約隱約聽到小若的聲音:“每次我都好想聽到它們在叫我回去,叫我回去?!蓖蝗唬业男暮孟氡皇裁从|了一下。小若是什么意思呢,當時我是不明白的。

  五月的梧桐花開的很燦爛,花香四溢,經(jīng)過一夜的春雨,滿地都是墜落的喇叭了?!傍P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毙∪艨偸巧裆襁哆兜哪钸@幾句,然后抱著梧桐樹粗大的枝干,仰著頭,附耳貼上。我問小若他在聽什么,小若笑著說:“我在聽琴聲?!?p>  小若告訴我說,他期待有一天會有一只鳳凰落在教室前這幾棵高大的梧桐上?!耙欢〞?。”他說的很認真,很神往,渾身都在微微的顫抖。

  多年以后在一個節(jié)目里看到一個叫懸鈴木的自由音樂人,詭異的音樂,讓我突然想起了小若和他的梧桐,那枝繁葉茂的梧桐被一個弱小的孩子抱著,渾然天成。

  我不能理解你的世界,但是我的世界不能缺少了你。

  “小若,幫我送個東西唄?!蔽艺~媚的掏出信封,順便把幾只果凍放在桌子上。小若丟下手中的書,抓起來便啃,最終含含糊糊:“好,這次送給誰?”我貼近小若輕聲細語:“九班的白情?!?p>  小若抓起信封塞進褲子里出門了。我會心的笑了。小若是我的御用信差,幾個果凍就是郵票了。小若已經(jīng)在我這兒集了很多郵票了。

  她會怎么想著?會不會拒絕我?。繎?yīng)該不會吧,我覺得她也應(yīng)該喜歡我的。呵呵。我照了照鏡子,對自己的今天的發(fā)型甚是滿意。拿起習題集,看著滿紙的符號,跟小若一樣的頭疼啊。

  小若半晌才慢慢悠悠的回來,嘴里叼著冰棒。圓鼓鼓的臉上很得意。

  “怎么樣,小若?給她了么?她怎么說?快點兒,別吃了?!蔽叶计炔患按恕P∪袈龡l斯理的從褲兜里掏出一個信封,紫色的。哈哈,這么快就回信了啊。看來也是早就準備好了啊。

  盧瑟:

  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的打擾你了。希望你不要見意。也許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但是我一直都注意著你。

  經(jīng)??吹侥阍诓賵錾⒉?,其實你不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偷偷的看著你。上次元旦晚會,聽你唱的那首歌,真好聽。我學了很久,可是唱不好。

  。。。。。。

  我在梧桐花里藏了一個關(guān)于你的秘密,你聞到了么?不知道你今晚還會不會去散步?我想把這個秘密親自告訴你。

  周小云

  “這是怎么會事兒?”我火冒三丈,壓低聲音怒視正在發(fā)呆的小若。周小云是年紀出了名的“嫫母”。

  “什么怎么會事兒?!彼仡^看著我手里的信紙,淡淡的說:“哦,這是周小云讓我給你的?!?p>  “我讓你給白情,你怎么給我?guī)Щ貋磉@個。我問你白情怎么說?”

  “她什么都沒說”

  “那你去這么久干什么去了?”

  小若撓撓頭,斜視的屋頂:“九班的王龍讓我給二班的楊靜送了一個,一班的張文倩讓我給六班的孫子卓傳了一個,孫子卓讓我又給十一班的那個我忘里名字的送了一個,然后周小云就讓我?guī)Ыo你?!辈恢缽氖裁磿r候起,小若成了全年級的信差。當然,也只有他最適合這個差事。

  “那最后這句是怎么會事兒?”我激動的指著信紙上最后一句。

  “哦,周小云說讓我?guī)退雰删洹!毙∪魬醒笱蟮呐涝谧雷由?,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的糖果遞給我。“吃糖?!?p>  我剝了一顆放進嘴里:“哪兒來的?”

  “周小云給的?”

  “嗯?你。。。。。。”我氣的說不出話了。

  “周小云問今天晚上你會不會。。。。。?!?p>  “別說了?!蔽矣袣鉄o力的趴著,甚是懊惱,幾顆糖小若就給我出賣了。

  “呵呵,別生氣,別生氣,來,吃蘋果?!毙∪舨恢缽哪膬鹤兂鲆粋€蘋果,沿著桌子滾了過來,“周小云給的。”

  小若看著我憤怒的要掉出來的眼睛,開心的笑了。

  一只蘋果幾粒糖,小若的世界很簡單。

  2003年的夏末,秋之涼已然襲至。晚風也不在那么粘人,有了些許的涼意。對于十五、六歲的我們而言,夏季從未在身體里褪去,依然炙熱、好奇、充滿活力。操場的狗尾巴草開始卷起,法桐的葉子也稀落了,微微泛黃的醉意。

  我跟小若在做每天的必修課——散步,當然還有很多跟我們一樣的人。小若邊踢著石子邊問些無聊的問題,“哎,為什么我是個男生?”“你說我能回到上面么?”“哎,那兩個人牽手怪怪的?!敝T如此類,我早已司空見慣了,不加理會。只是保持微笑,頷首與相識的人打招呼,偶爾有些女孩子竊竊私語,也裝作漠不關(guān)心,其實豎起耳朵細細的聽。那是12班的盧瑟啊,真好看;是啊,是啊。這些可比小若無聊的問題有趣的多。

  我正暗自竊喜,突然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拔?,盧瑟?!蔽音篝蛄藥紫?,站穩(wěn),回頭,是隔壁班的孫子卓他們。

  “聽說你給白情寫了封信?”來著不善啊。

  “嗯。怎么了,有什么問題?”我不屑的回道。遠處已經(jīng)有人在指指點點了。

  “你知道白情跟我什么關(guān)系么?”我的態(tài)度讓這只臭狐貍惱羞成怒了,指著我的鼻子齜牙咧嘴。

  “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蔽姨糸_他的手指。

  “以后小心點兒。噗?!彼麗汉莺莸耐铝艘豢?,瞪了我兩眼,轉(zhuǎn)身走了。

  “切?!?p>  回頭發(fā)現(xiàn)小若疑惑的看著我,“他們什么意思啊?”小若是真的不懂什么意思,真不懂。

  “走吧,沒事兒。”比起臭狐貍他們,跟小若解釋這個問題更麻煩。

  我們繼續(xù)圍著繞圈兒,還差兩圈就完成今天的活動了??旖Y(jié)束的時候,只見趙春飛快步的走過來,氣喘吁吁,看來走的很急。

  “剛剛聽說十一班的臭狐貍找你麻煩?”春兒站在我的左邊,一起遛彎兒。

  “嗯?!?p>  “沒什么事兒吧?”春兒的意思是我有沒有吃虧。

  “沒事兒?!?p>  “那就好,早晚廢了這只騷狐貍。”別看春兒個子不高,氣勢不小,天不怕地不怕。

  我跟春兒認識的頗有意思,緣由是因為我們都相識交好的一個女生說要跟我絕交,細問之下原來是因為一個叫趙春飛的男生。于是讓人帶話,相約在操場東角見面。

  那晚的夜色很好,星月如銀。我坐在雙杠上等候,我沒帶小若,這是大人之間的事兒。不久,我就看到了春兒,比小若高不了很多,但結(jié)實些,緊張的情緒平靜下來。我還是有優(yōu)勢的,于是我下意識的笑了笑:“嗨,你是趙春飛?”

  春兒怔了一下,隨即也笑了,一口白牙:“你是盧瑟?”說著跳上雙杠。我們聊了很多,從自習鈴響起聊到鈴聲又響起,很開心,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勢。一場爭端化成一陣歡聲笑語,在銀光如水的夜里跳躍著,像魚一樣的穿梭。

  至于那個女生,音容相貌都已模糊了,只剩下幾條扭曲的線條。我跟春兒倒是成了好朋友。每每說起,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問春兒那晚不是來找茬的么,怎么還跟我聊上了。春兒說本來是的,但見我先開口笑了,挺友善的,也就不好意思了。當春兒知道我是因為他個子不高覺得沒有危險才笑的時候,橫眉豎眼的:“嘲笑???”

  后來才知道,春兒跟小若也早就相識了,據(jù)說是在廁所。春兒當時一不小心手紙掉了,悲催交加,大吼求救,無人理會。正在糾結(jié)如何解決這一尷尬的時候,突然有人遞過來一團,春兒如獲大釋。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有點兒面熟,待小若走遠的時候頓悟:“這哥們兒剛剛不是來過么?”原來小若是特意趕來救火的,春兒感動了,這哥們兒忒善良了。

  小若就是這樣,瘋瘋癲癲,愛心泛濫。曾經(jīng)有人送了兩條金魚給他,興奮極了。找魚缸、撿石子忙的不亦樂乎。魚缸被他安放在床頭的書堆上,臨睡前都看很久。后來不知道聽聞?wù)l的傳言說金魚要喂面包,有歡歡喜喜的拋去買面包了。那是,我們都未曾有過這么好的待遇。

  結(jié)果,第二天,兩條金魚撐死了,翻了白眼。小若很久不說話。傍晚,他在操場的南墻根邊梧桐樹下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春兒跟我被迫參加了。

  小若蹲在樹下,用一段枯樹枝慢慢的刨出一個“墓穴”,雙手托起金魚輕輕的放進去,抓起坷垃細細的用手指捏碎,突然他有急忙撥開土,把金魚又放了放,頭朝東。又再覆上土,拍了拍,蓋上他采好的喇叭花、月季花,良久,起身走了,一語不發(fā)。

  我們很不理解小若為何為了兩條小魚大動干戈,誰在乎呢。我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小若爾后的幾天都無精打采,呆呆望著他窗外的梧桐。

  后來看了“狐死首丘”的典故,才明白小若當時的舉動,他之所以讓魚兒的頭朝東邊,是因為東邊,離海最近。

  那年我們已經(jīng)16虛歲,懵懂而明白的年紀。只是小若好像從未長大,或者他已經(jīng)長大。

  生活就是一連串的無事忙。

  這座北方小城里的小中學里,我們的生活是了無樂趣的。沒有大城市的喧鬧與潮流,吃飯、上課、睡覺,每天、每月如此。這是個教育資源缺乏的地方,兩周才能輪上一節(jié)的電腦課,也只能練習打字而已。這里的學生,真的是聰慧勤奮的。整天埋身在書堆里,很少上廁所,只為了多一點兒的學習時間。然而,如同一片荒漠里的小草,努力的想要汲取營養(yǎng)成為參天大樹,只是與那些生就在茂盛的叢林里的種子而言,這片沙漠能給予的太少。有些人生來還要為生存去斗爭、去忍耐,有些人生來就什么都不用擔心了。我不是命運主義者,我相信命運一定是可以自己改變的。但無可避免的是,我們在同一個時代,確實不同的世界。

  不過“存在即合理,合理即存在”。命運的安排總要讓一些人不如意的,我們能欣慰的是從來感到孤獨。因為你不會是唯一的那一個。在這樣一個小世界里,總是單純的、快樂的。這里身份地位差距微乎其微,不必有太多的悲涼。

  我曾經(jīng)說,如果小若不是生在這里,也許他早就少年成名了。

  春兒卻說,如果小若不是在這里,小若便不會是小若。

  小若的才華同他的不羈與瘋癲一樣的出了名的。他曾經(jīng)一手《隨你》惹的整個學校為之騷動:

  淡淡如天邊的雨云霧

  輕輕如河岸的楊柳煙

  似船的彎彎笑

  載滿雙眸的水花香

  你坐在船頭咯咯的招手

  腳指挑起串串的水笑

  于是我揮一揮手向身后的青山

  拍落滿岸的塵埃登船

  愿意睡在你溫柔的手邊

  隨你漂到蒼老的那一天

  對于詩歌,我是不太懂的。它的水平到底怎么樣的,無從判別。但是對于一個只有15歲的孩子而言,也是難能可貴的。我也一直不明白,一個不諳世事,甚至連性別都概念模糊的他是怎么想到這些清新而癡情的句子的。不過,這并不妨礙別人對小若的敬佩??上∪魝€子弱小,腦袋顯得奇大,而且滿臉的嬰兒肉,不然,稍微有幾分姿色,定能迷倒萬千少女的。

  小若有一個習慣,只要靈感來了抓起東西就寫,草稿紙上,課本里,習題集中,被單上,而且寫了從來不留,隨手丟掉。有一些被我拿來用作情書了。有天我翻出一張破紙,上面是他很久前的鬼畫符,拿給小若看,他托著下巴半天不語,認真的問我這是誰的,實在太好了。我忍住不笑。他極其嚴肅的一個勁兒的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我肯定寫不出來的?!罢娴氖俏颐??”顯然他不相信。

  這個能用三天就記住了一整本人文地理并考了全年級第一的人,對于自己的東西倒是渾然不知。

  也難怪,小若似乎沒有一樣東西是自己的。從身上的衣服,到桌子的書本。不管你問他要什么都毫不吝惜。好像真的不是自己的一樣。就連他最鐘愛的唐詩宋詞,常常被人借去了就無蹤無影,小若也不找,又去買了,等下次再借,依舊慷慨,而且他很開心。

  這個秋天,格外的涼爽,甚至有些寒意。如果可以,我想把這個秋天像撕紙一樣的撕掉。因為若不是這個秋天,小若也許會過的好一些。

  晚自習前的一段時間,天已經(jīng)黑,但是教室里是不供電的。學校的官方發(fā)言是為了不讓我們在飯后馬上就學習,強制休息。不過在我們看來,學校只是為了省點兒電費。每當夜幕降臨,教室還沒有供電的時候。每間教室里,每個桌子上,都會點起一根蠟燭,如幾十個裝滿螢火蟲的籠,如搖曳閃爍的群星。冉冉升起的燭煙,三年里熏黑了四面的墻和屋頂。在這個時刻,談話是最有意境的了。昏黃的燭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每只眼睛里都有無數(shù)的星星。

  “哎,這道題該怎么做”

  “晚上下課散步去么”

  “聽說誰跟誰。。。。。?!币黄`竊私語和偷笑。

  小若最喜歡的在這片燭光里,寫寫畫畫了?!按巴獾牧~飄了一季又一季,花紅落了一地又一地”、“想來都是夢中客,轉(zhuǎn)眼到天明”。

  這片燭光,不僅點亮了我們的青春,還點亮了我們的夢,從未熄滅。

  春兒這個學期也到了我們班,坐在教室另外的窗戶邊兒的位置,跟我們遙遙相望。此時正在跟后邊的吳素云聊的起勁兒。

  素云跟小若是一個村子的,我奇怪小若他們哪兒盡是出些能人異士。素云一直很讓我頭疼,而且頭疼了多年,一直到后來在BJ參加了工作。她實在是太能說了,語速極快,噼里啪啦,這點兒很對春兒的胃口,他們聊的神采飛揚。

  小若饒有興趣的翻一本很厚實的書。那是前天我們一起在無名書屋撿回來的。

  這是一個極清冷的書店,人不多,大概是因為它的對面就是偌大的新華書店吧,人氣都跑那里去了。只一間房,四面擺了搞搞的書架,上面的書籍大都有些發(fā)黃??磥砩馐遣缓玫摹V虚g幾個木板搭起的書鋪上堆滿了各色的參考書之類,與書架之間隔開一尺見方的空檔,方便走動。

  老板是一個戴眼鏡的老頭,整日坐在那里看一些報紙。瘦骨嶙峋,大大的塑料杯里沏滿了菊花茶,杯側(cè)上有日久長處的淡黃色的茶漬了。老頭話很少,從不招攬客人,也鮮與人介紹,有人問價的時候才慵懶的抬起頭,推一推搭在鼻尖上的老花鏡,瞅一下,說了價格,又把腦袋耷拉了下去。

  “瑟,幫我把那本書拿下來好么?”小若指著南面書架頂上的一本書。我拿下來遞給他,拍了拍手。上面堆滿了灰塵。小若小心翼翼的用袖子拭去灰塵,慢慢的翻看起來。

  選好了想要的書,付過錢,我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等一會兒。小若如果看上了一本書,便需要半個多小時的。他讀書極快,一目十行,半個小時基本就能讀完一本書了,稍微厚一點兒的,便分幾次來看。他從來不買,來書店只是看。所以其他的書店我們是去不了的,只有這個老頭從來不聞不顧的。

  “老板,這本書多少錢?”小若高高舉起,有些吃力。老頭瞧了兩眼,破天荒的居然起身慢悠悠的走過去,拿起書,枯瘦的手指翻動了幾下,里面的紙張已經(jīng)是蠟黃了,想干枯的梧桐葉,薄薄的紙張很是粗糙,像脫了殼的蟬翼一樣的透明,背面的字一清二楚。老頭嘴里念念有詞:“這本來是一套的,可惜了,可惜了。”

  老頭定眼看著他。小若抿著嘴,眼巴巴的望著?!澳阋I?”老頭打量著這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少年。小若越發(fā)的緊張了,垂下的手指微微的顫抖,蠅哼蚊吟的“嗯”了一聲。

  “兩塊。兩塊錢,拿去?!崩习暹呎f邊遞給他。

  小若瞪大了眼睛,似乎難以置信,楞了一會兒,慌里慌張的掏出皺巴巴的兩塊錢塞進老頭手里,抓起書雙手抱在胸前,裂嘴笑了,“謝謝老板。”趕緊跑出來,生怕老板反悔一樣。

  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笑,好像自己撿到了寶貝一樣。后來這本書被人借去也沒還了。小若尋了幾次,也沒個結(jié)果,終究還是丟了。后來的多年里,他多次提到這本書:“哎,曾經(jīng)有一本很好的書,不知道怎么樣了?!毖劾餄M是失落和惋惜。

  這是我所知道的小若唯一一次在乎過的東西。

  前兩年。我煞費力氣的從一家網(wǎng)上舊書店里話費了數(shù)百元淘回了整套的上下本,翻開扉頁,這本書是95年第一次印刷的,后來再也沒印的。定價是108元。

  當我把這本書送到小若的病房時——這時他已經(jīng)虛弱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如當年一樣雙手緊緊的抱著,失而復(fù)得,對我點點頭??上∪粢恢毕胍哪潜剧姇躁柕摹堕履舅阑壹芬恢睕]有找到,很遺憾。

  這本書在書架上躺了八年,終于遇到了一個知他懂他的小若,算是幸運??珊髞碛惺⒘?,又是不幸吧。

  這幸與不幸之間,便是命運的機緣了,難以捉摸。不知道小若在得到這本書開始的下一個八年里,他遇到的人,他所經(jīng)歷的,算是幸還是不幸呢?

  此刻,翻書的小若是幸福的,手指在那段“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緣……”上劃來劃去,美滋滋的。

  我還是專心致志的疊我的千紙鶴,送給白情。作為最后的紀念吧。自從上次遞了情書后,她一直沒有回話,直到上周,托人約我在操場見面。

  清楚的記得那天是沒有月亮的,哪里去了呢?寥寥幾顆寒星灑落浩瀚的蒼穹,格外冷清。起風了,懸鈴木上的葉子呀呀的作響,如老人嗚咽一般。

  我在小若的金魚墓的那棵樹下見到了白情,穿一件紅色的高齡針織毛衣,很喜慶。好兆頭。“嘿?!蔽掖蛄苏泻簟!班?。”算是回應(yīng)了。

  “那個我給你的……信,你看了么?”我忐忑不安,有些緊張了。

  “嗯?!彼c點頭,沒有看我,不停的在法桐干糙的皮上刮來刮去。

  “那你,怎么想?”我吞了一下口水。

  “瑟,孫子卓昨天找我了。”依舊沒有看我一眼。

  “哦?他說什么?”這只老狐貍。

  “他說讓我不要理你,還說要跟我處,我……”

  “你答應(yīng)他了?”

  她沉默了。風越來越大,葉子的碰撞聲,飛起的沙礫刮擦著地面,沙、沙,冰冷無情的聲音。

  “瑟,”白情終于抬起了頭,眼里晶瑩,似乎鼓足了勇氣:“其是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也挺—喜歡你。但是你知道我學習不好,孫子卓說他爸爸以后會……”

  她后面說什么,我沒有聽清了,聲音很小,卻字字如針戳在我的心上。耳旁只有風聲,沙子打著草的聲音。我忘了孫子卓的父親是局長,盡管他是個整天打架、吸煙、賭博無所事事的小流氓,盡管他粗魯、野蠻、低俗,但是都無關(guān)緊要。很好,他有一個有權(quán)的父親,這就足夠了。

  后來工作以后,漸漸走近社會,看到了許多如孫子卓一樣人,蔭庇在父輩的光輝下飛揚跋扈,也看到了諸多如白情一樣的女人趨之若鶩。習慣后,便也覺得正常了,因為這是個不太正常的時代。

  我轉(zhuǎn)過身,輕輕的對白情說:“你記得我在信里說過會送你千紙鶴么?已經(jīng)六百只了,本來想著等我折完了我們就……,不過沒關(guān)系,我還是會折完送你,你以后……自己好好的吧。”

  一句承諾一曲歌,人散了,曲斷了,再唱下去為誰呢?

  我依然決定唱完它,為了自己吧。

  八百二十四只,還有一百多只。我歇了歇,揉揉酸痛的肩膀。

  小若不知何時又爬在桌子上,斜視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依舊熱火朝天的春兒跟素云。

  “小若,看什么呢?”

  “瑟,那個女孩子是不是生病了???”

  越來他又愛心泛濫了?!澳膫€啊?”再次看,素云的同桌倒是個女孩子,伏在桌子上:“我怎么知道?”

  他拿起我折疊紙鶴的彩紙,雞搗狗刨的寫上“

  春兒:

  你后面的那個女生好像很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你看看。

  若

  隨后遞給了我。

  遞紙條是那個年代班上很流行的方式,多是男女之間,抑或是上課的時候。很奇怪,大家下課倒沒什么話說,一旦上課,老師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下面就紙條橫飛了。這算是少年之間一種羞澀的溝通方式吧。

  春兒打開看了,對我們笑了笑,轉(zhuǎn)身敲了敲她的桌子。

  這是怎樣柔美的一個可人兒呢?只見她緩緩抬起頭,齊頸的短發(fā),眼睛很大,如桃似杏。鵝蛋的臉龐下是瓜子一般的下巴,嘴角微微的上揚,笑起來很吃力,看來是病了。素云摸了摸她的額頭,她輕輕的搖了搖頭。橙黃的燭光映上她的臉,微微的紅潤,像極了飛來的虹掛在天一邊。耳際的發(fā)絲幾縷垂下又被挽起,惺忪的眼睛里一群星在跳躍。窗外夜色染透的梧桐如墨,曦白的天空如紙,在這白紙黑墨上是一段燭光若有似無的勾勒,如失落的星辰冉冉搖曳,如凋謝的梧桐花再次的盛開。

  他看癡了。無力的爬著,手指微微的蜷起。

  對于這個女生,我向來是沒有太多的印象的。畢竟相處的時間太短,而且極文靜的人兒,仿佛從未聽到過她的聲音,也就從未注意有過這么一個人。

  我以為是小若只是平常的關(guān)心,未多在意。直到后來看了小若留下的札記后才明白,那天一朵奇葩在他心中綻放:

  如果葉子可以落了再回,那么我就可以死了再愛。但從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不能回頭。

  其實我想說,這份感情不是讓舌頭絞出來的。

  在我見她的一剎那,就有一種微喘無力的感覺,好象是她一下子抽走了我的身邊的空氣。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微笑一下子凍結(jié)了我的思維。除了心跳,我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那是一雙天然憂傷的眼睛,黑色的眸子流出任誰也心痛的哀傷。

  這就是我見她時的第一感覺。

  課間,站在窗外閑談,小若問春兒,她怎么樣了?還未等春兒開口。素云搶著道:“沒有啊,沒有生病,只是有些頭疼而已。”

  “問你了啊?”春兒拉長了嗓子,白了素云兩眼。

  “沒問我我就不能說了啊?到底是你同桌還是我同桌。哎呀?”素云一腳踢去,春兒輕巧的跳到臺階下,躲開了。

  “小瑟,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人家可是好學生,跟你們可不一樣,學習又好又淑女,會彈琴、會跳舞。你別去惹人家昂。”素云學著春兒拉長了嗓子。我頭疼極了,說過多少回讓她別叫小瑟,多難聽。

  “叫小盧。我可沒這想法,是小若?!蔽抑噶酥概赃吙粗覀兩磉叺男∪簦袜偷男?。

  “嗯,小瑟,你可別什么事兒都推到小若的身上,我可告訴你,小瑟,小若可跟我是一個地方的?!?p>  “叫小盧,真的不是我。”有口難辯。

  “對了,她叫什么名字啊。”順口問春兒。

  “林雪馨?!贝簝航K于逮著機會搶在素云的前頭。

  “春飛,你干嘛告訴他啊,就不告訴他。喂,小瑟,你們干嘛去啊?!蔽依鸫簝号芟蛄藥?p>  “叫小盧。”實在受不了了,素云太聒噪了。

  “呵呵”春兒倒是很享受,“對了,瑟,白情是不是跟孫子卓……”

  “嗯?!?p>  “沒事兒?!贝簝号牧伺奈业谋?,安慰不需要蒼白的語言。

  我,春兒,小若同年,不過春兒少年老成,多半跟他那個鐵路局里做官的父親有點兒關(guān)系吧。脾氣很直。

  2011年的一次給他打電話:“喂,誰啊,哎呀我操——”一陣乒乓嘈雜。

  我皺了皺眉頭:“我,瑟,你在干嘛,這么吵?”

  “瑟啊,好久不見,最近好么?丫的,你把枕頭放下來——”

  “挺好?!?p>  “哎呀,丫的挺狠啊——咣當”桌子踢翻了凳子。

  “春兒,怎么了?”很擔心他是不是跟人家起沖突了。

  “啊——啥?沒事兒。正收拾老婆呢——瑟,先掛了啊,收拾完她再給你打。丫的滾過來。還跑?!?p>  “嘟嘟”忙音了。

  春兒就是這樣。跟他的戀人一路打打扯扯,吵吵鬧鬧,直到結(jié)婚了。在他的婚禮上,看到了他小鳥依人的夫人,很幸福。一點兒也沒有他說的那么糟糕。

  從那天以后,小若更加的瘋癲了。每天的遛彎兒也不去了,躲在教室里發(fā)呆,桌子上堆滿了草稿紙,時而笑了,時而托著下巴皺著眉頭,或者瘋狂的撕碎了草紙,等會兒又細致的一片片拼起。

  一層秋雨一層涼。北方的秋天,雨水是不多見的,絲絲涼沁入心脾,先是滴滴答答,轉(zhuǎn)而就淅淅瀝瀝了。

  小若一如既往的在淋雨,蹲在他的金魚墓前。外面照例很多人在看他的行為藝術(shù),有的笑他是瘋子,有的是羨慕他的灑脫,有的是向往,但沒有勇氣如他一樣走進雨里。

  我沒有去抓小若回來,手中的紙鶴快完成了,只剩最后幾只了。

  “哎,中午吃飯可怎么辦???雨這么大?!?p>  “就是啊?!?p>  有人開始抱怨這惡劣的天氣了。

  雨確實越來越大,外面已經(jīng)泛濫一片了。

  小若興高采烈的跳回來,甩了甩頭發(fā),笑的很舒心?!吧?,你看。”他的眼神秘密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藥瓶,放在窗臺上,輕輕的抖了抖,只見兩只黑色的觸角從瓶口探出來,緊接著一個小毛頭,隨后兩只緊貼的翅膀露了出來。原來是一只被雨淋到的蝴蝶,有氣無力的拖著一雙沾滿雨水的翅膀,踉蹌了幾步,躺在了窗臺上,幾只細弱的腳來回的撥動。

  “你的藥呢?”小若的藥瓶里本來應(yīng)該是裝了姑姑給她的藥片。他身子一向不是很好。

  “奧,奧”他沒有回答,拿起一本書開始給他的蝴蝶輕輕的扇風。

  已是中午,雨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有傘的已經(jīng)去吃飯了,或是回宿舍了。還有很多的人焦急的望著,希望雨中有一個自己熟悉的打傘的身影。春兒跟素云也在外面。

  “誰去食堂,幫我捎兩個饅頭?!?p>  “我也要?!?p>  “還有我”

  不過終究是沒人愿意冒這么大的雨出去的。沒有人愿意自己做傻子,但總期望和鼓勵別人做傻子。

  小若環(huán)顧四周,問:“瑟,你吃飯了么?”

  “我不餓”

  “我去買吧,你們誰要?”

  “我”

  “還有這里”

  “好嘞。瑟,幫我看著啊。”他剛剛回來又風一樣的跑出去了。

  “喂,小若。干嘛去,回來。”春兒喊道,他已經(jīng)淹沒在雨中了。

  我的紙鶴完成了,九百九十九只。

  半晌,小若終于回來了。像貓一樣弓著腰,把一個竹筐遮在身下,上面蓋了一塊兒薄薄的塑料,下面躺了十幾只白胖的饅頭,竹筐在慢慢的滴著水,一滴,兩滴……。饅頭的皮有些已經(jīng)打濕了。“給,你的。”小若開始派發(fā)。可是所有人都無動于衷。

  “這,怎么吃?。俊?p>  “就是。讓你去,還真去?!?p>  “我才不要瘋子的饅頭呢,那樣我也會瘋的?!?p>  各種的冷嘲熱諷在細細的滋生蔓延,小若怔了,望著之前還拜托他的這些往日熟悉的人,此刻是這么的陌生。

  春兒跟素云走進來,默默的沒有說話,拿起饅頭便吃,惡狠狠的巡視四周。有時候,沉默是最有力的咒罵。小若慢慢的回到了位子上,拿起他的扇子,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小若,以后不要再做傻事兒了,別人只會把你的善良當做笑料。

  雨很快停了。只剩屋檐上的還在滴滴答答。蝴蝶的翅膀已經(jīng)干了,慢慢在抖動。小若輕輕的推開窗,蝴蝶尋了幾下,輕巧的飛走了,飛過窗欄,給過梧桐,飛到了那潔白的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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