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時候想起自家人了?”這是一名五十余歲的婦人,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卻有著一副風(fēng)吹日曬的面容,一開口就怒氣勃發(fā),喉嚨里像是含著沙礫,臉皮脹成了醬紫色,眼角的皺紋都被撐開了。
羅獨君微垂目光,雙手合在胸前,神態(tài)越發(fā)莊重恭謹,他將這場對話當(dāng)成兩軍對陣,敵方一上來就發(fā)起沖鋒,勢頭正勁,最佳的策略是暫避鋒芒,等其士氣衰竭之后再有所圖。
他低估了老婦的勁頭兒,那可不是幾百名烏合之眾的沖鋒,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放在她身上無效,老婦步步逼近,頗有百萬軍中奪帥的氣勢。
“大俠大俠,救死扶傷不愛其軀,拯危濟困不顧其家,我這個早就嫁出門的姐姐算得了什么?武大俠讓我活到現(xiàn)在,沒將我的腦袋送給客人顯示他的俠義,已經(jīng)手下留情了。你來做什么?對我的腦袋感興趣嗎?我教你一個辦法,去跪在武家門口,讓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到你,一動別動,人家問你話,死也別開口,至少堅持個三天三夜,吸引足夠的注意,直到有好事者拿來筆紙給你畫像、準備記載你每一句話的時候,你再開口,求什么有什么。老婦的一顆頭顱算什么?想要我全家的頭顱也是一句話的事!”
老婦逼到羅獨君面前,伸出手指在他胸上戳來戳去。
王侯易動,老婦難惹,勝之不武,負則受辱,羅獨君仍不開口,微一行禮,后退一步。
老婦大概不懂得什么叫禮尚往來,拿眼打量羅獨君,“我認得你,羅寡婦的兒子,就住在武家隔壁。你想報恩是吧?哈哈,傻小子,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你們娘倆兒老老實實住在那兒,不惹事,不亂交朋友,就是對武盡的報答,一年幾十兩銀子買來一戶屏障,可真是一筆好買賣?!?p> 老婦是大俠武盡的親姐姐,早年嫁入潘家,丈夫就站在她的身后,時不時探出頭來,須發(fā)半黑半白,一臉的皺紋,比妻子老多了,不停地向客人訕笑作揖,無聲地表示歉意。
老婦無所顧忌,想起什么說什么,“武大俠年輕的時候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殺人越貨的壞事沒少做,后來不知道什么就改了性子,不當(dāng)強盜,要當(dāng)俠客,還要當(dāng)大俠,把當(dāng)初豪取強奪來的家當(dāng)送個精光,送完自己的就送別人的,居然真有人愿意主動送錢給他!”
“唉,我倒懷念從前的那個混蛋,起碼他顧家,知道有我這個姐姐,等他當(dāng)了大俠,我就是累贅了,好像我在丟他的臉面?!?p> 潘翁向羅獨君苦笑不已,顯然覺得妻子的確有點丟臉。
老婦眉頭一擰,剛剛稍減的怒氣不知為何又冒了起來,“滾!”她大喝道,甚至揮起了拳頭,“這是潘家,早就跟武家一刀兩斷。當(dāng)幾年大俠贖不了當(dāng)初的罪過,武盡這回就算被官府處死,也是罪有應(yīng)得!滾出去。小子,你若是還記掛自己的老娘,就別趟混水。想學(xué)人家當(dāng)俠客,你還太嫩,想報恩,你得有真本事。孫家也不好惹,他們或許動不了武盡,殺你卻是易如反掌?!?p> 羅獨君再次躬身行禮,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從始至終一言未發(fā)。
老婦怒氣難平,卻也覺得這名書生有些奇怪,盯著他走出自家院門,猛地轉(zhuǎn)身,對丈夫厲聲道:“老大不小,就會嬉皮笑臉,不知道做點正事嗎?”
老婦大步離開,潘翁如蒙大赦,一溜煙跑出家門,追上在巷子里沒走出多遠的書生。
“別放在心上,老婆子脾氣不好——你來是有什么事來著?”
羅獨君其實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還是說道:“我想找出當(dāng)初是誰殺死了孫家的人?!?p> “哦,對對。要說武大俠也真夠冤枉的,倒不是說他沒殺過人,他肯定殺過不少……可他沒殺孫家的人,這筆賬卻算在了他的頭上。抱歉,我和老婆子幫不上忙。”
羅獨君原本就沒有抱太大希望,可是其他人不好見,只能先從武大俠的姐姐這里開始,白白挨了一頓罵,一點線索也沒找到。
他笑了笑,并不以為意。
潘翁對書生的印象不錯,見他要走,忍不住提醒道:“老婆子就愛胡說八道,但有一句話是對的:孫家人也不好惹。你真應(yīng)該小心點,別以為找出真兇就能獲得感謝,他們會因為任何理由殺人,有一些理由像咱們這種人根本想不到。”
二
帶刀少年神出鬼沒,從街角突然躥出來,與書生并肩走了一段路,說:“你得請我喝酒。”
酒店里還沒什么客人,兩人在雅間里坐定,等酒菜陸續(xù)端上來期間,誰都不說話。
羅獨君身上只有兩塊小小的銀子,買不起佳肴美酒,少年倒也不在意,酒菜上齊之后立刻狼吞虎咽,專挑肉吃,汁水橫流,好像已經(jīng)幾天沒吃過飽飯了。
“你怎么不吃?”
“我不太餓?!绷_獨君說,肚子輕輕搖晃早晨吃過的兩碗薄粥,希望主人能面對事實。
少年點點頭,扔過手中的骨頭,到處尋找擦手的東西,跟大多數(shù)帶刀的少年一樣,他很講究穿著打扮,絕不肯輕易弄臟。
少年在兩只盤子中間找到了抹布,仔細地將手指間的油脂擦掉。
“你在找一個人?”
“嗯。”
羅獨君就知道這消息早晚會弄得遠近皆知,可還是對傳播速度感到驚奇,從早晨見到武盡到現(xiàn)在還不到一個時辰,他只與潘翁夫妻談過話,少年就找上門來。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孫季英在縣衙里當(dāng)差,不知是哪根筋出錯,居然要武大俠從軍,說這是公事公辦,于是有人憤不過,把他江湖事江湖辦了。”少年揮手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六年前少年大概只有十來歲,聽他的語氣,倒像是當(dāng)年親眼所見似的。
“我就在找這位‘憤不過’的人,你知道是誰?”羅獨君希望這頓飯沒有白請。
他失望了,少年搖搖頭,“沒人知道,連武大俠也不知道,人家只是仰慕武大俠的俠名,自愿為他做點小事,又不求圖報,當(dāng)然不能到處炫耀。不管這個人是誰,我佩服他,殺人很容易,可是沉默這么久,沒幾個人能做到?!?p> 羅獨君沉吟片刻,“你聽說過武大俠和他姐姐家的矛盾嗎?”
少年露出警惕的目光,“你的確是為武大俠做事吧?”
羅獨君點頭。
“那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潘家老三酒后無德,在街上調(diào)戲女人。”少年嘴一撇,表示十分不屑,“一位路過的豪杰看不過,出手教訓(xùn)了潘三兒,他自己不經(jīng)打,挨了幾拳就送了性命,潘家嬸子指天發(fā)誓要為兒子報仇,武大俠卻親自將那位豪杰送出懷陵縣,請外地的朋友照看。就這么點事,武大俠做得對,誰也挑不出錯來,就算潘嬸子也不能,可她還是埋怨武大俠,總說他壞話。不知道多少人看不慣她,老太婆若不是武大俠的親姐姐……”
少年拍案而起,“換成我也會出手教訓(xùn)潘三兒,可我不會逃亡,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不讓武大俠為難?!?p> 這也是多年前的舊事了,羅獨君略有耳聞,知道得沒有少年多。
“我還沒請教閣下尊姓大名?!绷_獨君拱手道。
少年右掌按在桌面上,“大丈夫立世,要么默默無聞,要么名傳天下,以后你會從別人那里知道我的名字。你請我吃了一頓飯,我欠你一個人情,肯定會還的?!?p> 少年轉(zhuǎn)身欲走,羅獨君說:“我不要冒充者?!?p> 少年神色一變,“你說什么?”
“你想冒充殺死孫季英的兇手,那沒用,你年紀太小。”
“嘿,你以為十歲的孩子不能殺人嗎?”少年的右手握在了刀柄上。
與潘家老婦相比,少年要好對付多了,羅獨君說:“我以為怎樣并不重要,武大俠的案子天下矚目,只有真正的兇手站出來,才能堵住幽幽眾口,如果你有線索就告訴我,如果沒有,千萬別添亂。”
少年冷冷地盯著羅獨君,將刀握得越來越緊,最后卻只是哼了一聲,松開刀柄,轉(zhuǎn)身出屋。
羅獨君身上出了一層細汗。
三
一輛馬車突然停在羅獨君身邊,相距咫尺,馬是好馬,御者更是了不起。
羅獨君一愣,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懷里多了一只木匣,馬車疾馳而去,他連送匣的乘車者長什么模樣都沒看清。
街上行人波瀾不驚,習(xí)慣地躲避華麗的馬車,一點異常也沒注意到。
羅獨君走到最近的小巷里,左臂托匣,右手打開蓋子:里面是一匣金子,沉甸甸的,以他的經(jīng)驗猜不出有多重。
金錠上方有一封信。
羅獨君將木匣放在地上,拆信查看,上面只有四個字:惟君盡力。
這就是所謂的俠者做派吧,聽說有人在救武大俠,所以贈金相助,不留名姓。羅獨君將信原樣放回去,捧著匣子,不知該如何處理。
“羅公子。”巷子口停了一輛馬車,武淵半掀窗簾,沖羅獨君招手。
羅獨君上車,與武淵對面而坐,將木匣放在兩人中間,像是一張小桌子。
“真幸運,俊陽侯還沒有回京,你現(xiàn)在可以去見他?!?p> 武淵奉命安排一切,武大俠的姐姐肯見羅獨君,也是因為他先去打過招呼——老婦對弟弟滿腹怨氣,對這名外甥的印象卻不錯。
“俊陽侯即是皇親國戚、朝中重臣,也是天下景仰的江湖好漢。”武淵盯著書生,對他不是特別信任,“要我給你說說規(guī)矩嗎?”
羅獨君微笑著搖搖頭,“無論是按朝堂還是江湖的規(guī)矩,我都沒資格面見俊陽侯,僥幸得見,也越不過尊卑貴賤之序,所以,這種規(guī)矩我都不需要,我只要說客的規(guī)矩。”
武淵長跽而起,向書生拱手行禮。
羅獨君還禮。
馬車顛簸,車廂中兩人的禮節(jié)絲毫不亂。
羅獨君說:“請武兄將此金物歸原主,在下無功不受金,有功——也不敢受無名之金?!?p> 武淵在木匣上輕輕一按,“如果能找到原主,我一定替公子奉還?!?p> 四
小土坡上,一排執(zhí)盾武士單膝而跪,手中半人高的盾牌連成盾墻,在他們身后,七八名貴公子分散站立,手持勁弓利矢,全神警惕,偶爾有人射出一箭,無論中與不中,相互間都極少說話,每名貴公子身后又有三五名隨從,手疾眼快地遞上各種必需之物。
這是一場很嚴肅、很認真的射獵,作為客人,羅獨君只能從二三里之外望見俊陽侯的背影,倒是很好辨認,俊陽侯站在正中間,兩邊留出的空隙比別人都要大,而且彎弓射箭的動作也更頻繁一些。
“在下管叔稚,獨君兄令名遠播,京城內(nèi)外誰不稱贊?今日得見,不勝榮幸。”中年人書生裝扮,胡須垂胸,顯然經(jīng)過精心打理,臉上的笑容不多不少,目光炯炯,像是在人群中尋找多年未見的好友。
“管兄過贊?!绷_獨君沒有飄飄然,知道這只是一番客套,管叔稚大概是俊陽侯府中的一名食客,由他出面招待,絕非好兆頭。
管叔稚神色一正,“身未出廬,文章先行,《君臣》、《抑揚》兩篇早已流入京內(nèi),人人捧誦,皆以為是百年不見之奇文?!?p> 羅獨君心一沉,這么短的時間里,對方居然將自己的底細打聽得清清楚楚,這意味著俊陽侯已有定論,難以勸說了,于是退后一步,長揖至地。
管叔稚急忙雙手扶起,驚訝地說:“在下一番肺腑之言,獨君兄何以自謙若此?”
“在下受人之托,如今所托之事未成,乍聞溢美之辭,心中卻不自覺暗生喜意,是以愧不敢當(dāng)?!?p> 管叔稚大笑數(shù)聲,扶著羅獨君的手肘,走向路邊,那里已經(jīng)鋪設(shè)了錦席酒案,菜肴雖不多,卻都精美。
羅獨君來到席前,不肯落座,他來這里不是結(jié)交朋友的。
管叔稚收起笑容,揮手屏退侍者,低聲道:“我不是俊陽侯,你不是武盡武大俠,大家各為其主而已,有話明說,無論結(jié)果如何,不傷你我情誼?!?p> “坊間傳聞,俊陽侯欲親見皇帝,力證武大俠無罪?!?p> “孫家人并非武大俠所殺,俊陽侯也只是說清事實而已?!?p> 羅獨君沉吟片刻,他有許多話可以說,可目標都是俊陽侯,面對一名食客,縱使天花亂墜也無益處。
“俊陽侯何時入宮?”
“今日射獵,明日反京,后日入宮?!?p> “若孫家一案得消,俊陽侯可不必入宮?!?p> “那是當(dāng)然?!?p> “秋高氣爽,鳥肥獸壯,敢請俊陽侯在此再獵三日?!?p> 管叔稚面露難色,“武大俠蒙冤入獄,天下豪杰皆駐足懸望俊陽侯,以為非俊陽侯不可全武大俠之命,眾望所歸,不可違逆——或許我可以勸說俊陽侯在懷陵多留一日,大后日入宮?!?p> 羅獨君再次長揖,這就是最終答案了。
管叔稚送行,互相拱手作別時他說:“名聲乃天下利器,王侯得之,可招致遠近豪俊,布衣得之,可一步登天;名聲也是負累,得之者必捧之于手、念之于心,不敢有片刻疏忽。見危不救,是為求名者大忌,俊陽侯不肯、不敢如此?!?p> 即使這一救乃是火上澆油,也得當(dāng)眾澆下去,羅獨君明白這個道理,他本以為自己能夠說服俊陽侯,可是連面都見不著,一切也就無從談起。
“三天之內(nèi),我必找出真兇,令其自首?!绷_獨君辭別。
管叔稚笑笑,向車內(nèi)的武淵點點頭,心中有些納悶,武忌聰明一世,為何偏偏在這種危急時刻信任這么一名愣頭書生?
五
回到縣城里已是傍晚,羅獨君返家吃晚飯,母子二人閑聊,對救人報恩一事只字不提,丫環(huán)小蛾心癢難耐,幾番想要挑起話頭,都沒得逞。
夜里二更,羅獨君正在房間里挑燈看書,忽聽窗外傳來輕微的敲擊聲,推門查看,不見人影,只見門口放著一只小木匣。
匣內(nèi)的金子原封未動,信卻多了一封,上面仍是寥寥數(shù)字:義士贈金,何謂無名?請君移步,共賞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