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欒鐵翁無論坐在哪里，總要在膝上橫放一柄長劍，這是一種威嚇，警告他人不得接近，在他心里，劍也是一道門戶，只有躲在它的后面，才能感覺到放松與安全。
今天的客人是名書生，用不著特意防備，欒鐵翁膝上的劍因此沒有出鞘，他的右手隨意地按在劍鞘上，像是在檢查琴弦的松緊。
二
羅獨君是被幾個人抬來的，頭上套著黑布袋，一開始他有過掙扎，很快就放棄了，這些人的力量比他大得多，腳步匆匆，一字不吐，看樣子是不會半路上改變主意的。
布袋被拿走了，眼前重新有了光亮，羅獨君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觀看周圍的情況，而是在腦子里進行了一次粗略的計算：根據(jù)時間判斷，他現(xiàn)在的位置離家不是很遠，沒出縣城，很可能就在后街；這條街上大都是普通民居，不會有這么大的房間，剩下的可能只有三家，非富即貴，能容留綁架者的大概只有一家。
羅獨君大致猜出了這是哪里，心中有數(shù)，這才抬眼看向贈金不留名、請客靠綁架的豪橫主人。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雙膝微微聳起，膝上橫著一柄未出鞘的長劍，他的目光與眾不同，冷冰冰的，像是懸崖下的一潭死水，令觀者既心驚又癡迷，明知危險，卻無法挪開視線。
這是一個慣于殺戮、對此不以為意的人。
三
“我叫欒鐵翁，你或許聽說過我的名字?！睓梃F翁的右手握住了劍鞘，還從來沒有人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堅持得這么久，這名書生的確有些獨特之處，不僅沒有驚慌失措，居然還在不眨眼地打量自己。
書生點下頭。
欒鐵翁是橫行關東的大盜，據(jù)稱麾下聚集了上萬人，殺傷無數(shù)，官府一直剿滅不得。懷陵縣距離京城不到一日路程，天下最知名的匪首居然現(xiàn)身于此，羅獨君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膽量。
“你在尋找殺死孫家人的真兇？”
“嗯。”
“不是我?！?p> 羅獨君一愣，目光晃動，左右看了兩眼，屋子里還有五名男子，穿著像是商人，神情卻都桀驁不馴，腰里似乎藏著兵刃。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此事與大王有關。”
欒鐵翁嘿然而笑，他喜歡“大王”這個叫法，尤其是從讀書人嘴里說出來，自然而貼切，多了幾分真實。
“很快你就會聽說了。”
“好，我相信大王不是真兇?！?p> 欒鐵翁對書生的反應不是很滿意，緩緩站起身，拄著長劍原地站了一會，然后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書生，高大的身影擾動燭光，整個屋子似乎都在搖晃。
五名嘍啰乖巧地俯身后退，羅獨君卻沒有顯出怯意，仰頭看著步步逼近的匪首，心中在想，可惜這樣的壯士居然落草為寇……
“我不要你的相信，我要你找出真兇，為我正名?！?p> 欒鐵翁像是一頭站立的黑熊，鼻孔呼出的氣息里帶著濃重的殺機，羅獨君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弱小，他真想轉身逃跑，或者干脆坐倒在地上，這一點也不丟人，正常人見到欒鐵翁就該做出這樣的反應。
羅獨君忍住了，嗯了一聲，借著點頭的動作，收回目光，盯著那副鐵鑄一般的胸膛，努力去想別的事情：如此高大的一個人，是怎么混過重重關卡，從千里之外的關東進入懷陵縣的？
欒鐵翁拄劍而立，聲音在羅獨君頭頂響起，“我跟你一樣，是來報恩的，手段卻不相同。武大俠曾經(jīng)救過我一命，準確地說，應該是放過我一馬?！?p> 四
欒鐵翁也是懷陵縣人，因為身材高大、膂力過人，十五歲就被選為縣兵，不到一個月就在酒后沖撞長官，差點被砍頭，家人花大價錢將他贖出來，從此在街上閑晃，專門結交豪杰。
豪杰是這些人的自稱，在外人看來，這是一群不事生產(chǎn)的混混，沒有富貴的身份，卻要學人家的斗雞走狗、花天酒地。
就這樣過了幾年，待到父母雙亡，別的親戚徹底斷絕了關系之后，欒鐵翁很快就耗光了家產(chǎn)，于是跟縣里的“豪杰”一塊四處寄食。
寄食不是乞食，后者哀求而得食，前者是意氣風發(fā)的客人，很多時候，欒鐵翁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誰，只知道有人請客，他們這些豪杰通常自成一群，鎮(zhèn)得住場面，只要有他們在，就不會有人來搗亂——他們自己就是搗亂者。
就是在這樣的一場筵席上，欒鐵翁與另一位“豪杰”發(fā)生了沖突，豪杰姓潘，人稱三郎，自封為眾人的首領，在酒桌上指手劃腳，讓誰喝酒誰就必須一飲而盡，對方稍慢一點他就翻臉。
欒鐵翁無所謂，他見慣了這種人，而且更不懼酒，惹出麻煩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的名字他早就忘了，只記得她小巧玲瓏，不知是主人家的侍女，還是某位豪杰帶來的，職責是勸酒，她還年輕，不太熟悉這個行當，笑容勉強，總往后躲，可是在一群男人中間，她的存在總是那么醒目。
潘三郎命令她喝酒，那是很大的一杯酒，她沒辦法一飲而盡，潘三郎已經(jīng)喝多了，比平時更加蠻橫無禮，一手抓住她的發(fā)髻，令她仰頭張嘴，另一手傾杯倒酒。
豪杰們哄然叫好，欒鐵翁沒有參與，他并不同情女子，只是單純地厭惡潘三郎。
以欒鐵翁的身材，自然也很醒目，他的冷漠引來了潘三郎的注意與不滿。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兩個喝多的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很快就各自掄起拳頭，欒鐵翁一拳將潘三郎打倒，潘三郎的頭撞在桌角上，再也沒起來。
潘三郎是武大俠的外甥。
五
這與羅獨君之前聽說的事跡不太一樣，顯然更加真實，“武大俠沒殺你，反而將你送出懷陵縣？”
“嗯，武大俠命人殺死了那名勸酒女子，但是放過了我，因為我是豪杰，而女人只是女人?！睓梃F翁的語氣顯出幾分輕佻，很快又變得嚴肅，“潘家人還是想殺我，于是我越躲越遠，終于結交到一批真正的豪杰。”
真正的豪杰做的是殺人越貨、奪地占城的買賣。
“就在我打死潘三郎，準備逃亡的那段日子里，發(fā)生了孫家人的事情，孫季英在衙門口被人一刀捅死，當時是傍晚，沒人看見殺人者是誰，結果就有人算在了我頭上，以為我為了報恩，替武大俠殺人。你還沒有聽說相關的傳聞，是因為你還沒有見到懷陵縣的豪杰?！?p> “可殺人的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已經(jīng)說過了?！睓梃F翁抬高聲音，震得羅獨君耳朵發(fā)麻，“你以為我不敢承認嗎？”
羅獨君搖搖頭，心中恢復鎮(zhèn)定，退后半步，抬頭看著欒鐵翁，“非常感謝大王的坦誠，真兇若是大王，事情反而難辦了?！?p> “嗯，你明白其中的關鍵？”欒鐵翁的語氣柔和了一些。
“大王名動天下，如果當初是大王殺死孫季英，武大俠反而難辭其咎?！?p> 欒鐵翁大笑，“老子是強盜，不服皇帝管束，要是讓人知道武大俠與我有交往，只會要了他的命?！睓梃F翁收起笑聲，“現(xiàn)在你知道我和武大俠是朋友了?！?p> “我只想救人。”
欒鐵翁輕輕扭動長劍，劍鞘摩擦地面，發(fā)出吱吱的刺耳聲音，五名嘍啰立刻離去，屋子里只剩下強盜與書生兩個人。
“十步之內(nèi)，我從未遇到過敵手。”
“大王劍未動，勢已奪人，十步之內(nèi)確是無敵?！?p> “真正需要拼命的時候，我很少用劍?！睓梃F翁停止轉動長劍，他甚至不記得有多久沒拔出過這柄劍了，“百步之內(nèi)，我能以一敵百，無人能擋，兩軍對陣，我敢獨闖敵陣，取上將首級，可這些并不能使我成為關東豪帥。十步之外，長劍莫及，至于千里之外，欒鐵翁三個字只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傳說?！?p> 聽完這幾句話，羅獨君對這位關東大匪立刻刮目相看，深施一禮，“大王高見?！?p> “我在走過許多彎路之后才明白一件事，名聲比刀劍更有力量，再鋒利的刀劍也只能解決身邊的困境，名聲的威力卻遠達千萬里以外。武大俠被困，天下騷動，連我也要從千里之外奔襲而來，生怕晚別人一步?！睓梃F翁上前一步，伸手握住書生的手臂，冷冷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绷_獨君覺得自己的左臂快要骨折了，神情反而更加鎮(zhèn)定，仰頭迎視欒鐵翁的目光，“天下人皆以為大王是殺死孫家人的真兇，大王若不挺身而出力證武大俠的清白，是為忘恩負義，大王若親身赴官，得到的卻只是虛名，不僅己身難逃一死，武大俠也會因為結交匪盜而被定罪?！?p> 握在胳膊上的手掌放松了，“所以你必須找出真兇，讓這件事圓滿解決?！?p> “這是我正在做的事情?！?p> “名聲比刀劍更有威力，當它調(diào)頭對準主人的時候，也比刀劍更危險?！睓梃F翁轉身向座位走去，“我不會投官，也不會坐視不管，如果你失敗了，我就得劫獄，你勸勸武大俠，讓他做好準備。”
欒鐵翁背對羅獨君說出這些話，語氣隨意，好像這只是臨別時的幾句客套話，羅獨君心里卻一沉，知道這是威脅，還知道武大俠肯定已經(jīng)拒絕逃亡。
六
羅獨君又被抬回自己家，裝有金子的木匣仍擺在臥室門口，他捧進屋內(nèi)，塞到床下，坐在那里發(fā)呆。他料到自己會遇到危險，可是一直以為危險會來自孫家，而不是武大俠的“朋友”們。
“名聲?！绷_獨君起身，走到書桌前，點燃油燈，翻閱案頭的書籍，這些書他都都很熟，如今再看，忽然間有了新感觸，洋洋史書，其實都在為名聲立傳：貴名招引士人，俠名吸附豪杰，兇名聚集亡命之徒，就連貪財好利的惡名，也能引來大批勢利者。
七
接下來的兩天，在武淵的安排下，羅獨君幾乎見遍了懷陵縣有名的人物，上至縣官，下至鄉(xiāng)間豪杰，甚至見過一位孫家的長者，果不其然，一多半人認為真兇就是欒鐵翁，另一些人的猜測更加不著邊際，甚至認為孫季英是被自家人殺死的，目的是為了陷害武大俠。
縣里的捕頭姓張，是羅獨君必見的人之一，他一臉愁容，“羅先生，你可快點找出真兇吧，這幾天來，來衙門自首的人有七八十位，個個都聲稱自己是真兇，愿意為武大俠抵罪，可是說到當年的具體情況，一個個全都不清不楚，這樣怎么能瞞過上司？麻煩，真是麻煩。這算怎么回事呢？真兇必定是因為仰慕武大俠才替他出手殺人，當時不聲不響也就算了，現(xiàn)在正是需要他的時候，不相關的人都來自首，他怎么反而躲起來了？難道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
沒人知道原因，真兇或許死于某場不知名的爭斗，或許逃亡外地，根本沒聽說武大俠入獄之事。
七
羅獨君拒絕了武家的馬車，步行回家，正是黃昏時分，街上行人還多，他想著心事，抬起頭，第一眼就認出了刺客。
刺客并無特別之處，比那些帶刀少年更不像殺人者，長著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孔，像是剛剛賣完菜的鄉(xiāng)農(nóng)，可他的目光不對勁兒，在人群中肆無忌憚地盯著羅獨君，那是獵人望見獵物的目光。
這是羅獨君中人生中第一次遇刺，他是書生，此前與所謂的豪杰從無交往，頭腦反應卻出奇地敏銳，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要殺自己，相比之下，他的身體反應就慢多了，腳步仍在前行，迎向那名刺客。
兩人相距不到二十步，中間隔著四五名行人，刺客身體微微前傾，抬腿沖過來，在這個范圍內(nèi)，欒鐵翁或許無敵，羅獨君卻與案上的魚肉無異。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轉身逃跑，口干舌燥，雙腿沉重得像是在做噩夢。
刺客的速度很快，也很隱蔽，除了被他碰到的一名行人，幾乎沒惹來任何注意。
要到尸體倒地、鮮血橫流的時候，整條街上的行人才會大吃一驚，這段時間里，刺客完全能夠逃之夭夭。
悲劇沒有發(fā)生，羅獨君以為自己在劫難逃，忽聽得背后砰的一聲，然后是廝打聲、爭吵聲，他腳下一滑，自己摔倒了，顧不得爬起，急忙轉身望去，看到了自家的丫環(huán)小蛾。
小蛾很強壯，可是直到這一刻，羅獨君才知道小蛾比他之前預料得還要強壯。
小蛾不知怎么將刺客撞倒了，正騎在他身上，左手掐住脖子，右手掄起扇巴掌，嘴里罵罵咧咧，菜籃子倒在一邊，蓋住了一柄匕首的大部分。
行人都不明所以，先是吃驚，隨后哄笑起來。
刺客未必弱于小蛾，可是全無防備，被撲倒之后緊張萬分，四周笑聲一起，更是摸不著頭腦，接連幾個巴掌之后，腦子里一片迷糊，好一會才清醒過來，奮力挺身，推倒壯女人，終于掙脫出來，起身就跑。
小蛾爬起來還要追，羅獨君叫住她，“窮寇莫追?！?p> 小蛾收拾菜籃子，揀起匕首，對周圍的人怒目而視，“沒看過打架嗎？”
圍觀者笑著散去，今晚的飯桌上，他們多了一份談資。
小蛾走到少爺身邊，“我剛才一直在叫你，你怎么不搭理我??？差點被捅刀吧，還好撞上我出來買菜，要不然你可跑不過那個家伙?！?p> “是嗎？你在叫我？我沒聽見……呃，謝謝?！?p> “不算啥，少爺不會對夫人說我打架了吧？”
“不會?！?p> 主仆二人一起向家中走去，迎面跑來幾個人，見羅獨君無事，放慢腳步，混在人群中，沒有再靠近。
羅獨君隱約認得這些人，他們都是武家的朋友。
八
羅獨君深感自己在十步之內(nèi)的軟弱無力，越發(fā)理解欒鐵翁的那番話，十步之內(nèi)刀劍為尊，十步以外，名聲的威力逐漸顯現(xiàn)，越遠越強。
入夜不久，武淵登門拜訪。
“事情緊急?！蔽錅Y不像平時那么鎮(zhèn)定自若，“孫家派人刺殺羅公子，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挑釁，消息已經(jīng)傳開，聚集在懷陵的各地豪杰無不激憤，尤其是那群少年，除了武大俠本人，他們誰的話也不聽，今晚就要去屠滅孫家，這下更壞事了?！?p> “請欒鐵翁出面，他的話少年們會聽。”
武淵尋思了一會，點下頭，事態(tài)正在失控，他有點掌控不住，急需指點，“好?！?p> “用不著欒鐵翁親自出面，他的手下就夠了?！?p> “對對?？￡柡钅沁呍趺崔k？他今天已經(jīng)回京，明天就要進宮面圣了?！?p> “隨他去，今晚我要見武大俠?！?p> 武淵眼睛一亮，“羅公子找到真兇了？”
“見面最好安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羅獨君未置可否。
一個時辰之后，羅獨君來到母親的臥室門前，耳中聽到丫環(huán)小蛾的鼾聲，恭恭敬敬地施禮，然后轉身出門，武家的馬車已經(jīng)等在門口。
九
武大俠獨占一間牢房，里面打掃得很干凈，可難聞的氣味還是從別的地方傳來，揮之不去的陰濕潮氣時時提醒來客這里并非久居之處。
房內(nèi)只有一張凳子，上面擺著一小截蠟燭。
武大俠站在墻邊，在搖曳的燭光中微笑，問道：“怎么樣？”
羅獨君立刻就明白這句問話的含義，“我明白了許多事情?！?p> “羅公子果然是聰明人。”
“眼下最好的選擇是逃亡?！?p> 武大俠笑了，“難道你被欒鐵翁說服了？他的武功好，口才更好，否則的話也不會成為關東眾匪之首?！?p> 羅獨君搖搖頭，“我說的不是欒鐵翁，是俊陽侯，京城之內(nèi)侯府之家，乃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俊陽侯欲借此事?lián)P名，絕不會出賣武大俠，官府就算懷疑，也不敢去搜?！?p> 武大俠想了一會，“這是個選擇，但我不能去，我花費十幾年時間才有今天的名聲，不能轉給俊陽侯，欒鐵翁或許比他還好些?！?p> 武大俠天下知名，他躲在誰家，誰就會因此聲名鵲起。
羅獨君沉默不語，武大俠笑道：“羅公子這些天來奔波勞碌，武某已經(jīng)感激不盡，尋找真兇本來就是三分人事七分天意，天不欲存我，非羅公子之過?！?p> 羅獨君又搖搖頭，“我知道真兇是誰，我還知道他肯定不會出來自首?！?p> 武大俠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半晌才道：“你還是猜出來了?！?p> 十
武盡并非天生的大俠，他從前也是帶刀少年、縣中豪杰，甚至一度為匪，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名聲的重要與好處，開始塑造大俠之名。
名聲需要傳播，靠眾人口口相傳，在這個過程中，也有激烈的競爭。
孫家是地方豪門，孫季英也在塑造自己的俠名，比武盡晚了兩年，可是背靠大樹，替他揚名的人很多，很快就有超越之勢。作為競爭對手，孫季英想出一招，先是按律讓武盡從軍，等到事情鬧大，他再出面解決此事，只要武盡欠他的人情，孫季英自然就是勝利者。
當然，這都是武盡自己的推測，孫季英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這些想法，他在計劃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被殺死，后續(xù)的手段一樣也沒實現(xiàn)，連計劃是否真的存在也未可知。
可武盡相信自己的直覺，大俠是裁決者，絕不能當被裁決者，他想快刀斬亂麻，那時的他俠名初成，還沒有充分領略名聲的威力，心中仍殘存著豪杰的習性。
他決定親自出手。
那是一次完美無缺的暗殺，武盡習武多年，功夫從未落下，一刀就殺死了剛剛走出衙門口的孫季英。
從來沒人懷疑武盡是兇手，連孫家人都沒有，他們只是死心塌地相信孫季英因武盡而死，因此不停地打官司，這樣的手段為天下豪俠所不恥，孫家人卻已不顧名聲，只想報仇。
十一
“如果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我絕不會采取那種愚蠢的手段，我會接受軍役，拒絕接受孫家人的任何幫助，等到服役歸來，我會親自登門感謝孫季英，并且禁止任何人為我報仇?！?p> 武大俠長嘆一聲，他明白得太晚了。
“為了名聲，你寧愿坐以待斃？”羅獨君理解名聲的重要，卻沒有完全接受這個結論。
武大俠重新露出微笑，“你是讀書人，看過不少史書，我問你，歷朝歷代逐鹿中原的豪杰，勝者稱帝，敗者有幾人俯首稱臣？”
羅獨君沉默。
“我已經(jīng)將天下最大的名聲握在手里，甚至能引來帝王的忌憚，我能拱手讓人嗎？我能就此服輸嗎？書生，以后你會明白的。這些年來，我一直關注你，我知道你有雄心壯志，也知道你有這個潛質(zhì)，有一天，你會飛黃騰達，到時候，你才會體驗到我現(xiàn)在的心境?！?p> 羅獨君又沉默了一會，然后問：“既然如此，武大俠又何必讓我尋找真兇呢？”
這回換成武大俠沉默了，面帶微笑，心照不宣。
羅獨君明白了，躬身行禮，退出牢房。
十二
這天早晨，懷陵縣衙門口發(fā)生了一件奇事：一名少年當著眾人的面宣稱自己就是當年殺死孫季英的兇手，然后揮刀自殘。
這些日子里，前來自首的“真兇”不少，可是敢對自己動刀的只有這一個，看門的衙役們大吃一驚，慌亂了一陣才沖上去，手忙腳亂地救下少年。
羅獨君從丫環(huán)小蛾嘴里聽說了此事，立刻想到了那名纏著自己的少年，問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說，好像是外鄉(xiāng)人?！毙《陮@樣的做法不以為然，“天下居然有這么傻的家伙。”
天下當然有這么傻的家伙，羅獨君想，有人一輩子專注于十步之內(nèi)，有人卻會在某一時刻醒悟，從此志在千里。
前去衙門自首的少年們志在千里，可他們走錯了路，那名自殘的少年尤其大錯而特錯，名聲不是這么建立的。
午飯時，羅獨君對母親說：“我救不了武大俠，咱們不能再住在懷陵了，我要帶你進京，我會努力讀書，求取功名。”
老夫人舉筷呆了一會，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可她仍然相信兒子，最后只問了一句：“你問心無愧？”
“無愧。”
十三
當天傍晚，羅獨君帶著母親和丫環(huán)小蛾，乘車前往京城。
武淵親自送行，直到三亭之外才返程，他從武大俠那里接到了命令，所以沒有多問，只在分別的時候叮囑了一句：“小心，孫家人記仇。”
“我也一樣?！绷_獨君說，武大俠親手給他樹立了敵人，他不會認命，他要與孫家人戰(zhàn)斗，直到自己得到徹底的安全，直到他能為武大俠報仇。
這是武大俠的計劃，也是羅獨君的計劃。
一個月后，懷陵武大俠被誅的消息傳到了京城，羅獨君當時正在一位貴人家中做客，眾人議論紛紛，唯獨他對此未置一詞。
名聲是威力更大的刀劍，羅獨君已經(jīng)明白這一點，但他不想走武大俠的老路，在亮劍之前，他要先造一具保護自己的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