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冗長的深巷,杳無人煙。
初春的日頭西斜,我循著一股隱隱約約的力量走在深巷的青石板路上。
忽然一抹女子的倩影從眼前晃過,轉過巷尾。我們追過去,只見一個穿著象牙白裙裳的女子戴著帷帽,輕紗長長垂到腰間,掩住她的面容,她手挎一個主編籃子,里面裝的大概是做菜的原料。
她娉婷裊裊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巷中,裙擺踏出的弧度一綻一收,宛如步步生蓮。她來到一處大宅前,推開門,纖細的身影便隨著宅門大合,消失在我們眼前。
“這樣一個姿態(tài)清妍的女子出現(xiàn)在清冷的街巷,無疑是一道旖旎的風景。”我贊嘆道。
土圭撇撇嘴:“也有些瘆人。”
子桑玦略一沉吟:“的確有些奇怪,青天白日,正是勞作之時,這片巷子里,所有的住宅都大門緊閉,且都蕭索破落,不像有人家居住。這女子獨自歸來,卻沒一個看門的為她開門,就連吃食也要她自己出門采辦,難道這么大的宅院,一個下人也沒有么?”
這女子的確有古怪,因為我在她身上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力量。
我凝立在舊宅前端詳,宅子的牌匾已有些年月,掛在門上,意味蕭索。
“果真有古怪嗎?”子桑玦察覺到我的異樣。
我點點頭:“如果我的感覺不錯的話?!?p> 我的話音方落,土圭便如飛鷹躍上墻頭,子桑玦急忙出口制止:“土圭,不得無禮!”
話還沒說完,土圭已經(jīng)被水臬追上,水臬從后面一把扯過土圭的衣領,往后一帶,土圭便重重摔在院墻之外,他齜牙咧嘴地叫嚷:“水臬我上次不是說過了嗎動手要輕一些,疼死我了?!?p> 水臬把他從地上拉起身:“你什么時候不那么魯莽,我就考慮要不要輕一些?!?p> 子桑玦上前叩了叩宅門,闡明來意:“我們一行人路過此地,想要借宿于此,不知宅子主人在不在?”
叩了幾聲,未見回應,只有風吹得屋前茂樹唰唰作響。
水臬不禁望了一眼土圭,土圭再靜耗不下去,上前邊大敲宅門邊嚷道:“有沒有人?”
宅子內(nèi)依舊無任何回應,土圭又提高了嗓門:“沒人應門咱們可就硬闖了!”
連連催促聲中,宅門忽然被里面的人打開。
這突然一開,倒把土圭水臬驚得微微后退,宅門只張開一條小縫,隱約窺知,開門的人正是剛才那位女子。
“你們是何人?”女子的聲音在門后響起,警惕中帶著一絲敵意。
水臬問道:“姑娘,打擾了,不知這宅子的主人在否?”
“我就是。”女子的冷清道。
子桑玦上前道:“我們初到尋安城,人生地不熟,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容我一行人借宿?!?p> 門縫后,她已經(jīng)不再戴著帷帽,卻戴了面紗,還撐了把傘。日影已然西斜,為何要要撐傘?她在家中,為何還要面覆輕紗遮遮掩掩?
我滿腹疑竇。
一陣風輕輕拂過,女子臉上的面紗被吹起一角,一張恐怖森然的臉乍現(xiàn)眼前:
臉頰上肌膚潰爛流膿,布滿一個又一個血肉模糊的小孔,并且整張臉似乎被大火焚燒過,焦爛壞死之余,又生出粉嫩的新肉,卻是褶皺不堪,劌心鉥目。這樣的肌膚蔓延到脖頸,被嚴實裹在身上的衣物隱了去,臉部尚且如此,更難以想象,身上又是怎樣的境況。
我震驚得忙捏住了銀翹的手,她卻疑惑地問我:“阿蘇姐姐怎么了?”
再看子桑玦和土圭水臬,大家都一副坦然的模樣,想是大家都沒有看到那可怖的一幕,我也不好多說什么。
女子將我們引入門,通過一曲長廊,復又穿過一扇內(nèi)宅門,此時才進入內(nèi)宅。
內(nèi)宅里花草疏落,墻垣上草木盤桓,在植株的層層掩映中,顯出一片深幽致遠的光景。穿過圓狀石拱門,一條由青灰磚石鋪就的羊腸小道曲折迂回,繞過重巒疊嶂的假山,指向廳堂,宅子藏身于林海,而廳堂又藏隱于山石花木,一重又一重,隱匿至深。
正走著,子桑玦四顧宅院,問道:“恕在下冒昧,不知姑娘方不方便透露,這偌大的宅子,都住了何人?”
女子帶路在前,目不斜視,“這宅子獨我只身蟄居?!?p> 子桑玦聽了也不以為然,繼而問:“姑娘怎么稱呼?”
“我姓淳于。”她淡漠道,一張臉始終藏在傘下的陰影中。
子桑玦點點頭:“淳于姑娘?!?p> 我知道子桑玦肯定滿腹疑竇,卻忍住了疑問,我亦然。
一個女子,深居簡出,無人伺候飲食起居,她一人獨居了多久?
可鑒于她的疏離,故都把疑問繼續(xù)藏在腹中,一行人無言跟在在前帶路的淳于婉儀身后,都陷入靜默中,只剩下衣襟簌簌聲。
一路行來,這所宅子清冷蕭索,潮濕的霉味充斥在空氣中,仿佛從每一節(jié)木樁中透散而出,全賴繁盛的花草為宅子增添了生氣,卻難免有種單薄的掩蓋意味。偶爾一陣清風穿堂而過,裹挾著清涼如水的濕意,疏曠久遠。
這宅子里一切都顯得寡淡無味,宅子的布置是寡淡的,裝飾的物什是寡淡的,就連這女主人也一樣是寡淡的,她穿顏色素淡的衣裙,綰樣式簡單的髻,極少言語。
廳堂中簡樸素淡,不施裝飾,卻在各處壁上掛著字畫,一轉身,又遇上一幅裝裱精巧的筆墨丹青。
一幅人像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驚鴻一瞥,畫上的女子驚為天人,精致的五官被畫筆繪得栩栩如生,從外形來看,倒有些像眼前這淳于姑娘。
“淳于姑娘,這畫的可是你?”我問道。
她停下來,回身望了望壁上的畫,簡短答:“不是。”
“可怎么瞧著,與你幾分相似?”
她向我投來狐疑的眼神:“我戴著面紗,你如何看得出與我相似?”
我微怔,尋了個借口:“輕紗雖覆,但輪廓和五官還是能瞧個隱約的。”
她望著畫,神情和語氣都柔和下來:“她是我的同胞姐姐?!?p> 畫上女子心態(tài)輪廓雖與淳于姑娘極為相似,但神態(tài)與眸間的神韻卻與她大相徑庭:
淳于姑娘眸光清澈,許是經(jīng)歷的劫難讓她脾氣古怪,但那尚存的靈動之氣是劫難抹殺不掉的,而畫中的女子眉眼凝結愁緒,是另一番味道的幽姿雅韻。
若要說淳于姑娘是脫俗的不食人間煙火,那么畫中的女子便是落俗卻出淤泥而不染。
再仔細一看,畫中左下角,落款處,出現(xiàn)了淳于婉鳶的字樣。
“婉鳶?”我不由念出落款的名字,淳于姑娘卻在聽到這個名字后身形猛然震顫,手中收起的傘吧嗒掉在地上。
子桑玦關切問:“淳于姑娘你沒事吧?”
她似驚魂方定,慘然道:“沒事,聽到我姐姐的名字,以為是在喚我。哦,是這樣的,我名為婉儀,與姐姐的名只一字之差?!?p> “同胞姐妹,那你們豈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水臬在一旁道。
土圭在一旁咋咋呼呼道:“淳于姑娘,你長得這么好看,為何還要把臉遮起來?”
我暗嘆一氣: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土圭也真會闖禍。
果不其然,土圭戳到了她的痛處。淳于婉儀臉上一冷,仿佛變了一個人:“把你們的眼睛從上面移開,免得污了畫上之人!”
說著她轉身走開,丟下我們幾人面面相覷,看著她幾步便快消失在長廊盡頭,我們只好提起步子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