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姐妹十六歲那年，淳于淵帶兩人一齊到尋安街頭，來到一處茶樓與友相會，這友人亦是隱居山林的文人墨客，與淳于淵志同道合，知音之間惺惺相惜。
兩人對桌而飲，一雙嬌美的女兒跪坐一旁，淳于淵讓她們喚那友人作白川伯伯，一人一聲甜糯的叫喚，仿佛往白洛心里灌了蜜糖。
白川看兩姐妹眉眼間無形蘊含慧質(zhì)，而舉手投足間盡顯氣韻，便出題考她們，作詩對對子再論心得，兩姐妹應(yīng)付自如，白川也自覺好不過癮。
正聊得暢快，隔壁廂閣忽傳來幾聲狂放的笑：“那些文官都懂什么！屁都不懂還整日說什么以死進諫啊，為國捐軀啊，他們知道怎樣才算為國捐軀么？在戰(zhàn)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那才是為國捐軀！”
這酒樓的二層是一間間廂閣，與別家不同，不是一間間廂房，而是廂閣之間用雕花的木屏風橫欄，形成一個供飲茶的空間，也無門，只是用墜了珍珠的流蘇簾子掛著，擋住廂閣里的光景，所以廂閣之間，就如一扇透風的墻，鄰座說什么，若仔細聽，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鄰座另一人的聲音接了話，“年兄說得是，幸好那淳于淵早就請辭，倘若他今日在朝堂之上，三人成虎，恐怕我們的上疏又被攔下來?！?p> “哼！那淳于淵算什么東西！不過識幾個字，當了皇帝的老師，就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了，屢次三番勸阻我給圣上的計劃，算他識相，自己摘了烏紗帽，否則，哼，我讓他知道得罪我的都沒有好下場！”話音剛落，桌子被說話的人重重一拍。
聽到這里，淳于淵和白川相視一笑，自得地抿了口茶，靜靜聽下去。
“可人人贊淳于淵急流勇退，說他請辭是恃才放曠，他雖不再過問朝政，可他開辦的書院卻受圣上賞識，他的一雙女兒聽聞也聰明伶俐?！?p> “無知百姓，懂什么！急流勇退？呸！不過是山野莽夫，打哪來回哪去罷了！自古來，有誰把書院設(shè)在山里的？他養(yǎng)的是學生嗎？養(yǎng)猴子差不多！淳于淵也夠可憐，膝下無子，只生了一雙輕賤的女兒，死了都沒人送終，我看是世人可憐他，才安慰他，說他有一雙聰明女兒?！?p> 聽到這里，兩個心性淡泊的人都眉頭微蹙，說大人的壞話不要緊，可把話頭扯到孩子身上，對不諳世事的孩子影響不好。
聽到女子輕賤的說辭，婉儀眼睛瞪得大大地望著婉鳶，童言無忌，“姐姐，生女兒不好嗎？”
婉鳶把身子坐得挺挺的，雄赳赳氣昂昂，“誰說不好，書上不是說嗎？巾幗不讓須眉?！?p> “為什么他們說爹爹沒人送終？”
淳于淵看婉儀童言無忌，便逗她，“若爹爹有朝一日與世長辭，你們會給爹爹送終嗎？”
婉儀險些脫口而出，當然會！但是被婉鳶扯了扯裙裾，在她耳邊低聲商量了什么，復又坐直。
淳于淵滿臉疑惑，挑眉等兩個女兒的答案，未曾想，婉鳶和婉儀一齊搖搖頭。
“怎么？你們不給爹爹送終？！”淳于淵有些不可置信，。
“爹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才不會有讓我們送終的那一天！”婉鳶答。
白川看兩姐妹伶俐可人，笑得搖頭晃腦，“淳于兄，那年大人不是看不起你的才學和兩個女娃嗎？過些日子尋安城會舉辦一場才藝比試，身負才學之人都紛紛躍躍欲試，我想以令媛的聰慧和學識，可以一試，在世人面前證明，女子并非不如男?！?p> “白兄說笑了，婉鳶和婉儀涉世未深，智識尚淺，又如何比得過這尋安城積極人才，就怕落了個笑話！”
“淳于兄過謙了，你教導出來的女兒，能遜色到哪里？就算不奪榜首，也能躋身前三甲，聞名尋安乃至整個天下?！?p> “我將一雙女兒視作掌中明珠，從未覺得女兒不好，又何須向外人和那年大人證明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虛名?！?p> “爹爹，婉儀要去！”婉儀也聽了那些數(shù)落淳于淵的話，知道爹爹被人瞧不起，要為爹爹討公道。
婉鳶往日雖乖順，此時也沉不住氣，“婉鳶也要去?！?p> 果然不出白川意料，前面幾場簡單的筆墨比試，都沒有難到一雙姐妹，婉鳶和婉儀兩人過關(guān)斬將，一時間名聲躁動，家家戶戶都在傳淳于淵一雙女兒，年方十六卻才華過人。
原本一個爭奪虛榮名望的比試，引來的不過是些虛榮的文人，實際上并無甚真才實學，而自從一雙姐妹的名聲漸長，便引來不少隱于世外的智者，也因如此考題的難度愈來愈大。
這一天來了位雞皮鶴發(fā)的老者，考題由組織方為雙方編，視情況而出題，再由比試雙方為對方從多個考題中選其一進行解答。
組織方為婉鳶和婉儀出的多個考題中，有一題只一字，為：黹。
婉儀繡工不好，最害怕那老者給她們抽到這一題。
老者自恃年事高，積淀深厚，就算勝了兩個女娃娃也勝得不光彩，便有意為她們放低要求，而眾所周知女紅最為姑娘家所諳熟，選黹那一題是最合適不過。
抽了考題之后，有三天的準備時間再赴城中比試。
回到書院，婉儀不禁發(fā)起愁來，杳娘比婉儀更愁，“往日讓你好好學女紅你不聽，非要到處野，現(xiàn)在如何是好？”
杳娘在桌子便來回踱步，婉儀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托腮，眼珠子跟著杳娘來回轉(zhuǎn)動，耳邊是杳娘的責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針黹功夫需要厚積薄發(fā)，你再有小聰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娘，你穿著這身熒光緞袍來回走，晃得我眼睛都要化了?！蓖駜x托著腮，情緒懨懨。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杳娘，杳娘嘴里念念有詞，“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呢！功夫上欠火候，但可以借助其他……”念叨著，杳娘低頭看了看身上這緞袍，“雖然有些投機取巧，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那一場比試，婉儀竟出乎了婉鳶的意料，用各色熒光絲線繡了一幅雙面繡，正面繡的是芙蓉花，背面卻是海棠花樣。
巧的不在雙面繡的功夫，而在用的絲線。
也因此婉儀勝了那一場比試，老者自嘆弗如，發(fā)起最后一次挑戰(zhàn)，若下次兩姐妹都獲勝，那么不用再比，老者承認她們是尋安第一有才之人。
原來這老者是上屆比試中奪了首冠的翹楚，頗負名望。
那次比試之后，婉鳶留意到杳娘不再穿她送的緞袍，直到一次婉鳶到杳娘房里，發(fā)現(xiàn)一件銀紋緞袍疊的規(guī)整正要壓箱底子，緞袍凈素，不修矯飾，看在婉鳶眼里十分熟悉。
又怎能不熟悉，那可是她捧了幾百個日夜的緞袍。
這上面的數(shù)以萬計的針孔穿著她苦心捉了螢火蟲提取熒光物，再提煉出的熒光絲線，每處針腳細細密密都是她的心血，幾次燭光之下困頓疲乏，她都拿針扎醒自己，咬著牙為娘親趕制。
而娘親卻為了妹妹一個比試，竟把所有絲線從緞袍上全拆了下來。她做再多的努力，也不及婉儀的一個煩惱。
多委屈心酸，也只能翻騰在心里，表面上依舊佯裝平靜，********。婉鳶沒有戳破這件昭然若揭的事，往后的日子愈發(fā)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