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Aliens
眼前這個站起來比我高一個半頭,毫無征兆就“死而復(fù)生”的“人類”,讓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大腦又開始嗡嗡作響。
“我剛才明明確認(rèn)過,你根本沒有心跳??!”
“我有啊?!?p> 他視我手上的槍如無物,慢條斯理地朝我靠近,我一路退到不得不緊貼石壁,粘膩的外星寄生蟲開始順著我的頭盔往身上爬。
“你要干嗎?!蔽矣行阑穑矍斑@個人是認(rèn)準(zhǔn)了我不會開槍吧。
“我有的?!彼テ鹞业囊恢皇?,按在自己胸口。
他的手傳遞出微熱的溫暖,通過那滿是泥漿的皮膚,我切實地感覺到了生命撲通撲通的鼓動。
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這是人類被蒲瑪星人收留在亞隙間以來,在地球上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出于非繭化狀態(tài)的活人。
我?guī)缀蹩匆娏嗽S多年以后,被解放的人類們回憶這一天時的表情,歷史書上對這一刻激情洋溢地描寫,紀(jì)錄片中重現(xiàn)這一刻時男女演員浮夸的演技。
希望我出現(xiàn)在歷史書上的照片能讓我親自挑選,希望他們找來扮演我的女演員是個美女。
到那個時候,他們一定會寫到,“被外星人收留的新人類”和“地球上的舊人類”,相遇時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將會反復(fù)出現(xiàn)在中小學(xué)生的語文課本以及期末考試的作文里,所以意義重大。
我卻條件反射地說了一句廢話。
“你真的是人類嗎?”
這句話剛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假如他真的是人類,那我的確認(rèn)多此一舉;假如他是想要攻擊我的外星人,那他既然已經(jīng)偽裝成人類出現(xiàn),沒道理再跟我說真話;假如他是沒有敵意的外星人,只是不想被我攻擊所以偽裝成人類,那我問這句話也是多此一舉。
而他回答不出意料,也是一句廢話。
“是,你呢?”
“我也是。”
好吧,第一次互相確認(rèn)身份,也是很有歷史意義的。說不定許多年后的人們讀到這一段時還會激動的熱淚盈眶。給我們塑造出哭喊著彼此擁抱的場面,但眼下我們兩個都冷靜過了頭。
沒關(guān)系,只要出去后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胡編一段對話就是了。
我還會告訴記者,此時此刻多疑的我并沒有相信他的說辭——眼前這個男人依然存在是外星人的可能性。
他依然抓著我的手不放,我只能扭動著手指掙脫開。這是我繼小學(xué)排隊放學(xué)以外第一次和男性牽手,就這么奉獻(xiàn)給人類歷史了。希望他這張泥巴臉洗干凈后是個帥點的人吧。
在我盤算著自己滿腦子的問題應(yīng)該先問哪一個時,他倒先開了口。
“看來我沒走錯路?!?p> 如果是獨自深陷外星人巢穴艱難求生的普通人類,好不容易碰到同類來拯救自己了,為了表達(dá)激動之情先哭嚎一下好不好啊。這樣我作為救人方也實在是很沒有成就感的。
“你從哪里來的?”我問。
“地底?!彼哪樝癖蝗税催M(jìn)過糞池,我作為看客都覺得惡心,可他完全沒有去擦一擦的想法,我低下頭,盡量不去直視他的臉。
“地底是哪里?人類都躲去地下了?”
“不,那個地方?jīng)]有人類?!?p> “這里只有你一個人?”
“目前為止我沒見到過其他人。”
“你在這里待了多久了?一直在山洞里嗎?”
“是的,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p> “也是,一直在山洞里的話,是沒辦法計算時間的?!蔽倚牡咨鹨还蓪λ膹娏彝?,假如一個人在這個地方待了太久,說不定精神意志早已被耗盡,沒有感情起伏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澳憧吹们逦业臉幼訂??我的意思是,在這么黑的地方生活這么長時間,視力可能會受到影響?”
如果他的視力沒有受到損害,現(xiàn)在看到的應(yīng)該是生物甲折射在人類視網(wǎng)膜后的幻象——也就是我經(jīng)過精心化妝及造型后超絕美少女的狀態(tài)。當(dāng)然,他眼里的我是不是美少女倒無所謂,重點是我要確認(rèn)等一會帶他出洞時,他會拖多大的后腿。
“不會?!?p> 他淺灰色的眼睛和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那雙眼睛好像泛著幽藍(lán)色的光澤,莫名地能讓人平靜下來。如果無視這張臉上那些令人不快的污濁之物,這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里面好像藏著整片宇宙。
“你在這里是怎么活下來的?你是怎么躲開那些生物的攻擊,又是以什么為生?”
“巧合?”他歪著頭問。
“你以為我會信嗎?”我把頭歪向另一邊,堆出一個敷衍的笑容。
“我不記得了?!彼柭柤纭?p> 我總覺得這家伙哪里有些不對勁,不過考慮到這樣極端的環(huán)境下,心理變態(tài)都是正常的。既然以前有過人類孩子在森林里活下來的新聞,他在外星人堆里夾縫求生倒也不是不可能。
還是不和他過多糾纏了。等他出去后,有的是等著對他狂轟亂炸的人。
“你現(xiàn)在狀態(tài)怎么樣,有沒有覺得不舒服,缺氧或是沒力氣?”
“沒有,我很好。而且,很高興?!?p> “嗯嗯,我會盡量保證你的安全的。不過在那之前,先讓我休息一會兒?!?p> “休息?”
“你不累嗎?”
“不累?!?p> 我重新靠著坐下,他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坐在旁邊。
“你要怎么休息?”他問。
“就這么坐著,發(fā)呆?!贝藭r此刻要是睡著了被他拿走武器問題就大了,我也沒其他休息的辦法。
“你想回家?”
“還好。”
“你的家在哪里?”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在哪里了。你呢?你的家在哪里?”
“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p> “嘁。”
我們的話題就此告一段落,可正當(dāng)我打算放空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神的時候,他又開了口。
“我們來聊天吧?!?p> “好吧?!彪m然我真的很累,但對于他這樣一個可能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同類的人,現(xiàn)在一定是迫切想找人聊天的,我再累也應(yīng)該配合。我盡職盡業(yè)地向他科普了一番地球現(xiàn)在的情況,亞隙間的現(xiàn)狀,歸察活動的意義,等一會我的脫逃計劃以及之后他會被我?guī)サ牡胤健?p> “等我們出去后,到了亞……”我忽然住了嘴。
我忘了一件事,他會留在地球上,就說明他不符合亞隙間的選拔條件。假如他知道即使離開了山洞,自己依然要獨自一人被扔在地球,會有多絕望?
“等我們出去后,會給你建一個專門的保護(hù)設(shè)施,讓你在里面自由自在的生活。雖然短時間內(nèi)地球還不能恢復(fù)原狀,但我們一定會努力的?!蔽冶M可能地去描繪不會令他失望的未來。
“還是說點別的吧?!彼坪鯇@些興趣缺缺。
“你想聊什么?”
“關(guān)于你?!?p> “為什么不是你先介紹一下自己啊?!?p>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喜歡聽別人的故事。”
“我是個沒故事的人,但是手里倒有不少別人的故事。”
“我喜歡看別人說自己的故事時的樣子。”他笑瞇瞇地露出一嘴白牙,配合他臉上沾著的胞囊肉末,看起來又惡心又滑稽。
“你要不要,先擦擦臉?”“擦了你就說嗎?”
“行行行,總之你先擦。”
他胡亂地用手抹了一把臉,只是把那些東西抹勻了些,反而更讓人反胃了。
“說吧!”他咧開嘴,一臉期待。
“感覺跟面試一樣,還是你問問題我回答吧?!?p> “談?wù)勱P(guān)于愛情的事情吧!”
“看不出你這么八卦?!?p> “我覺得愛情故事時人們最有趣的故事了?!?p> “也是,其實我也特別喜歡聽別人講這種故事。比如是怎么在一起的啊,為什么分手啊,很好玩?!?p> “你為什么會覺得好玩呢?”
“可能因為我是沒辦法談戀愛的那類人吧,談戀愛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難以達(dá)成的任務(wù),所以就會好奇,為什么別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我還挺佩服那些會為了愛情失眠失控哭一整晚什么的人的,對我來說特別不可思議。”
“為什么會難達(dá)成呢?”
“說來話長啊。我屬于開竅很早的那一種,幼兒園就開始暗戀別人了。從小學(xué)起我就被班主任列在早戀高危名單里,初中也是招蜂引蝶,高中時緋聞纏身,你現(xiàn)在去跟我以前的班主任說我到現(xiàn)在沒談過戀愛,她絕對是不信的。我也數(shù)不清我從小到大花癡過多少人,也許超過了一百個吧,但是一個都沒成功過。這里面有的是我因為膽小不敢行動的,有的是有女朋友所以我不能行動的,還有的是不喜歡女人所以我沒辦法行動的,至于那些也喜歡我的,一旦他們開始追我,我就會開始覺得厭煩。所以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是老天故意和我作對,后來我明白,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p> “我知道了,你享受求而不得的感覺?!?p> “不是,因為我心理變態(tài)。”
“原來如此?!彼茌p易地就接受了。
“我非常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可熱情來也快去也快,就像一場模仿游戲,當(dāng)出現(xiàn)了一個合適的對象,我就會飛快地投入進(jìn)去,把自己套進(jìn)某個單戀的苦情公式里,給自己編排一個劇本,再按照劇本要求去痛苦掙扎,我還會記錄下自己每個階段的狀態(tài),努力在下一次的時候讓演技更傳神,爭取把自己騙進(jìn)去。真的,簡直有病。”
“的確如此。”
“其實挺奇怪的,我從不看愛情電影,對言情小說和偶像劇也沒有過興趣,可莫名其妙對愛情抱有不切實際的過高期望。怎么說呢,就好像屬于我的這塊愛情之布有一個洞,我一直非常小心地呵護(hù)它,我不知道什么東西最適合填補它,但清楚地明白什么樣的東西不能。我似乎一直在等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確定他是不是會出現(xiàn),也許他永遠(yuǎn)只存在于我的幻想里,但即便如此,我寧愿讓洞永遠(yuǎn)在那,也不愿意隨便填補,讓整塊布面目全非。聽起來挺幼稚可笑的吧,‘等你老了沒人要以后就會后悔了’,‘隨便找個人交往又不會死’,‘這么大人了還不知道活得腳踏實地’,差不多就是這么一回事了?!?p> “雖然不太懂,但的確是很無趣的故事?!?p> “你對得起我說這么半天嗎!”我大力錘了他一拳。
“那你喜歡什么類型的男性呢?”
我想了一會兒。“外星人吧?不過還是要有人類外形的那種?!?p> 本以為他起碼會對我翻個白眼,或是尷尬地笑笑,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不過到了亞隙間之后,我也在反思。如果說之前我周圍的人太過平凡難以令我動真心的話,亞隙間應(yīng)該算得上的精英云集了,我還是找不到感興趣的對象。我現(xiàn)在甚至連模仿游戲都玩膩了。幸虧我兒子出現(xiàn)了?!?p> “你兒子?”他瞪大了眼睛。
“對呀,我現(xiàn)在雖然沒什么故事,但未來似乎會有很精彩的故事。我的這個兒子自稱是從未來過來的,挺扯的吧?不過我真的很開心,因為我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是會結(jié)婚、會有孩子的……不過,也沒人跟我擔(dān)保過那一定是戀愛結(jié)婚,畢竟他是生父不明的狀態(tài)。”
“以前聽人說過,‘你一切所謂的愛情觀和原則,都會在遇到某個人的時候徹底粉碎。這就是愛情。’我很想體驗一下,這是一種什么感覺?!?p> “你也沒戀愛過?”
“我是沒有戀愛系統(tǒng)的人?!?p> “為什么?全是我在說,你也該談?wù)勛约喊??!?p> “我……”
他正要開口,大地的震動又回來了,剛才壘緊的石頭那端,傳來某種生物在對面一下下撞擊的鈍響。
這可一點也不像是營救人員搞出來的動靜。
“也許我們該離開了。”他站起來。
“等它撞開吧,只有這一條路通往出口?!?p> “不,”他指向另一邊,“還有我來的方向?!?
岸邊安
エイリアンズ——キリン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