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烏鴉從夜色中飛出。
兩河口西邊是一片險峻的山嶺,其間一處山溝里站著一個中年人,他仰望著天空,見到這只烏鴉飛來,伸出一只手,烏鴉隨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中年人眼中,血色的光芒一閃而逝。下個瞬間,烏鴉突然爆開,變成了一團血霧,但這團血霧卻又就這么懸在空中,聚而不散。
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氣,將這團血霧吸入體內(nèi),然后他聽到了一句話:
“馮延亮還沒死?!?p> 聽到這句話,中年人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道聲音屬于誰。那個人是長生道的暗樁,若非特殊情況,極少傳送消息給他,此前已經(jīng)沉寂了幾年,上一條消息來自昨天,講的是巴國開門,沒想到這么快就又來了新的消息。
中年人沉默片刻,略作沉思,然后用右手握住了自己左手的食指,用力一掰,一扯。
“咔!”
兩手錯開,左手少了一根手指。
雖然扯斷了自己肢體,中年人卻始終面無表情,好像現(xiàn)在使用的不是自己的身體,只是拆掉木偶的零件一樣。他就這么平靜地將自己的手指拔了下來,隨手往旁邊地上一扔。
手指落在雪地里。
手指變成了一股血霧。
血霧緩緩凝結(jié),最終變成了一只四腳蛇,動作快捷又靈活地爬向了遠(yuǎn)處。
何為靈壤?
血肉皆為靈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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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很安靜,但是張之葦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目光總是忍不住望向窗前的桌子,那把刀就在上面放著,這很不應(yīng)該。
他越想越覺得敬元樹有問題,否則他為什么要把這把刀拿給自己?又為什么還要故意洗掉上面的血跡?他什么意思?難道是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可他要是已經(jīng)識破了,又為什么沒有說破,反而還允許我們離開?
就這么想了大半天,他始終都睡不著。
徐以柔無奈的聲音突然響起:“你能不能別翻來覆去的了,不就被人盯上了嗎?你要不爽了的話,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去砍死他,在這里胡思亂想有什么用?”
——是的,他們倆睡在同一間屋子里,就和白天醒來的時候一樣,張之葦睡在原來的位置,徐以柔也睡在原來的位置。
其實睡前徐以柔本來是不愿意這樣的,畢竟男女有別,張之葦也沒有占便宜的意思,所以他們倆都是拒絕的,希望能有另外的安排。
但老劉和王嬸卻像是明白了什么,王嬸去勸徐以柔,老劉來勸張之葦,讓他們倆不要鬧太僵了,各自退一步什么的,非要這么安排,他們倆也就只好妥協(xié)了。
不過后來他們倆發(fā)現(xiàn)其實也沒有什么區(qū)別,畢竟這幾天都是在同一個地方睡醒的。
唯一的問題是,敬元樹送來的那把刀。
發(fā)現(xiàn)徐以柔沒有睡,張之葦忍不住問道:“師姐,你說他是什么意思?”
徐以柔說道:“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個家伙是什么意思?我的賜福又不是用來讀心的,再說了,你知道他什么意思了又能怎么樣?咳咳……我說,要不咱們直接去堵他吧?你剛好可以把那把刀拿著。”
張之葦很驚訝,“這就要去殺人滅口了?”
徐以柔很無奈,“沒辦法啊,他知道的太多了?!?p> 張之葦不由感慨,“我感覺我們現(xiàn)在有點太像反派了,師姐,咱們這個門派有沒有可能是個邪魔外道?”
徐以柔懷疑問道:“我怎么感覺你在罵我?”
“沒有!絕對沒有!”張之葦嚇了一跳,不知道是想起了被揪耳朵,還是想起了被強行清洗傷口,連忙辯解道:“我就只是說說而已,再說了,畢竟我也是這一派的嘛,俗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p> “咳咳……”徐以柔輕咳了兩聲,原來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得好像你是嫁過來的小媳婦一樣?!?p> 張之葦自顧自搖了搖頭,一本正經(jīng)說道:“不應(yīng)該說是嫁,我畢竟是個男的,這種情況應(yīng)該算是入贅?!?p> 徐以柔撇嘴,“誰要你入贅哦?!?p> 張之葦想著曾經(jīng)讀到和看到過的新婚夫妻的故事,臉上浮現(xiàn)起笑容,不知怎么的,又樂極生悲,有些擔(dān)憂地說道:“師姐,要不咱們明天去抓點藥吧,你一直在咳嗽,都沒停過?!?p> 徐以柔沉默了片刻,隨后調(diào)侃著問道:“怎么?你關(guān)心我???”
張之葦苦澀一笑,說道:“別忘了,你之前昏死在雪地里,命可是我救回來的?!?p> 徐以柔不屑道:“那你還是我撿到的呢?!?p> 張之葦爭辯道:“我救了你的命啊!”
徐以柔不服氣,“反正是我先撿到你的!”
張之葦無奈,嘆了口氣,“行吧行吧,反正明天要去抓藥,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照顧醒過來,要是又一睡不醒了,那我肯定咽不下這口氣?!?p> 徐以柔想了想,說道:“人總是要死的,按你這么說,你豈不是還非得要死在我前面?”
張之葦也想了想,倒是覺得還不錯,“這樣也不是不行,而且好像還挺好的。之前我想不開,每次不想活了的時候,都會想到我爹和我媽,他們對我挺好的,要是一死了之,好像還挺對不起他們的,這么一想,我就想開了,一直活到了現(xiàn)在?!?p> 徐以柔沉默了片刻,問道:“那你就不想想別的認(rèn)識的人?你死了,你那些朋友也會難過啊?!?p> 張之葦搖了搖頭,“這不太一樣,對爹媽我應(yīng)該是有所虧欠的,但朋友和我應(yīng)該大概是對等的,我的死與活,他們應(yīng)該是理解或者不理解?!?p> 徐以柔莫名有些生氣,“那要是我死在你前面了,你不是也要不甘心地活一輩子?”
張之葦說道:“肯定不會這樣的?!?p> 徐以柔問道:“你怎么知道?”
張之葦應(yīng)道:“因為我不會讓你死在我前面?!?p> 徐以柔越聽越生氣,“我現(xiàn)在就想一劍殺了你!生命那么可貴的東西,你居然這么不在乎,讓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一樣?!?p> 張之葦笑著說道:“你要活著,還得指望我替你兜著咒焰呢,所以你肯定不會殺我?!?p> “張之葦!你想挨打了是不是?!”
“嘿嘿,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打死?!?p> “啊啊??!你這人怎么這么煩??!”
“說不定還能更煩……”
又是聊,又是吵,不知不覺間,兩個人聊了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張之葦終于忘掉了敬元樹帶來的焦慮,但聽著徐以柔偶爾的咳嗽聲,卻是越來越堅定明天去看病抓藥的想法了。
他其實感覺那些生離死別的故事挺沒意思的,非要鬧得生生死死的,有必要嗎?要是問他現(xiàn)在有沒有喜歡徐以柔,他也不好說,但要告訴他徐以柔會死,那他肯定接受不了。
“誒,師姐,你有沒有聽說過梁祝的故事?”
“什么梁祝?”徐以柔茫然。
“梁山伯和祝英臺?!睆堉斀忉?。
“什么梁山泊?”徐以柔沒太聽清。
“梁山泊?”張之葦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祝應(yīng)該是祝家莊了,哈哈哈……”
“你在說什么?”徐以柔又茫然又生氣,感覺張之葦好像在故意取笑她。
“這是兩個故事了,一個是書生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凄婉戀愛故事,一個是水泊梁山的土匪宅子三打祝家莊的造反故事。師姐你想聽哪個?”
“都說說唄?!?p> “也行吧,梁山伯呢,他是個書生……”
夜晚很漫長,但是一旦有話可說,就會變得很短,張之葦就這么講起了兩個“梁?!钡墓适?,徐以柔偶爾問兩句聽不懂的,張之葦就給她解釋。
時間就像是河里的水一樣,悄悄流走了。
不覺間,徐以柔安安靜靜地聽了許久,終于沒有再問什么,已經(jīng)睡著了。張之葦也眼睛發(fā)酸發(fā)澀,打了個哈欠便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就沉沉睡去。
清醒時的意識像是站在海邊,靜看驚濤駭浪。
睡夢中的意識像是沉入海底,漫隨游魚漂流。
不知什么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之上,抬頭望天,明晃晃的一片亮白,雪花簌簌飄零,將人間淹沒。
張之葦茫然望天問道:“這是哪?”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你會知道的?!?p> 張之葦有些惱火,“謎語人先死個媽?!?p> 那聲音卻已經(jīng)歸于靜默,不作回答。
張之葦茫然望向四周,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口井。
他走上前去,低頭看向井中,映入眼簾的并不是倒映著天空的水面,而是一只孤零零的青蛙。
那青蛙抬頭看了眼他,眼神顯得冷漠……并且堅定。
張之葦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做了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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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要破曉的時候是最冷的,因為這是人間遠(yuǎn)離陽光最久的時候,寒冷積蓄了整夜,令人的呼出的氣息變成白色,而后歸于虛無。
馮延亮瑟縮在一個山坳里,躲避著寒風(fēng),艱難地扯斷一只路過的山雀的脖子,啜飲鮮血,而后運功煉化,終于勉強感覺到了一絲暖意。
雖然逃離了那處囚籠,但他被困了幾年,現(xiàn)在實在太過虛弱。
這里臨近巴川,他不敢被發(fā)現(xiàn),因為那大概率意味著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現(xiàn)在要做的是修生養(yǎng)息,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呸——”
吐出嘴里的羽毛,咂了咂嘴,馮延亮很不滿,就靠一直抓些鳥獸當(dāng)作血食填充靈壤,真要完全恢復(fù),恐怕要等到猴年馬月了,還是得像之前那個倒霉蛋灰咒者一樣,殺個人飲血,才能恢復(fù)得快些。
“他媽的!”
馮延亮忍不住怒罵一聲,自從被燒斷腿囚禁之后,靈壤就沒再聯(lián)系過他,完全放棄了他這個人。
“外道畢竟是外道?。∫粋€個的,都他媽自私得很,說起來是同伙,結(jié)果一出事就他媽當(dāng)作不認(rèn)識了,都他媽不知道藏在哪里,弄得老子現(xiàn)在脫困了,居然連個投奔的地方都他媽找不到!”
這時候,一只四腳蛇大搖大擺來到了他面前,直直望著他。
馮延亮正在氣頭上,一把抓住四腳蛇,手上一用力,將其扯成兩截。
這時候,四腳蛇卻變成了兩團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