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夜晚的哭聲止,梔子花已有小樹那般粗壯,分叉的枝丫上開滿潔白的花,綠葉里格外醒目,像穿紗裙的仙女兒。鄰居清早來采,插玻璃酒瓶里作裝飾,亦可清新污濁之氣。勸慰之音跌宕,
“老姐姐,五十多歲的人啦,該享福啦?!?p> 阿婆們食指對(duì)準(zhǔn)斜對(duì)面我母親的屋子,點(diǎn)三下,再攤開手掌,狠狠拍兩下大腿。
奶奶頻頻搖頭,紅燈籠眼睛再次朦朧如輕煙。羞愧于財(cái)產(chǎn)單薄,竟不能教家庭合睦,活該遭嫌棄白眼。
“老姐姐,別說,快別說。”
阿婆們的眼角開始流淚,一顆滾圓的珠子停頓在魚尾紋上被生生切碎,流至嘴角,僅余一粒芝麻大小。
我不懂其深意。
這四日整相安無事,我與母親“分離”小院兩端,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路過時(shí)謹(jǐn)慎探頭張望,只黑漆漆一片,模糊可辨人影半臥床頭,但清晰覺察眼白透出的光很不友善,我便匆匆跑開,生怕被叫了去,即使豐盛婚喪嫁娶大操大辦之宴。
第五天,父親不聲不響的回來,鉆進(jìn)婚房,不聲不響直到翌日黃昏。
奶奶正拎著鐵皮水壺,將半溫清水倒進(jìn)奶瓶,我吵鬧著渴了,指定用玻璃瓶盛裝,想來彼時(shí)我正鐘意嬰兒吮吸的感覺,倒并不是喉嚨干燥。奶奶便應(yīng)允,照做,沒有任何疑議。
父親輕步走上前,猶鬼魂出沒。奶奶十分淡然,而我被這“從天而降”之“物”嚇得抖機(jī)靈,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忽而抓緊,我的膽怯可真的太討厭了。父親不聲不語接過瓶子,將瓶底臥在手心,等待水壺之流款款而出,
“哎呀呀,小心燙手?!?p> 奶奶皺眉頭。我聽出關(guān)切的韻味,與奶奶溫和囑咐我蓋被免著涼里的絮絮“叨叨”有些許不同。
這個(gè)瓶子竟此日“暴斃”,只聽父親“哎呀”一聲,瓶身和瓶底就分了家,父親撐開胳膊,兩只手各捏二分之一碎片,好在水溫適宜,不然父親的皮膚定遭及殃禍。三人面面相覷。
“哎呀呀,小心割手。”
奶奶首先從混沌里反應(yīng)過來,急切說道。
我呆呆站著,像一只木雞,父親呆呆站著,像一只愣鵝。
我覺得是時(shí)候與幼年告別,那個(gè)沒有任何記憶思想情緒的年歲,像云被風(fēng)吹散了蹤跡,像花被雨打落了身影。唯一的印證物終將告別,此后我的過往,只能在阿婆的回憶里栩栩如生。我失落,卻不肯明言。
新一天的陽光是昨日的味道,百無聊賴的生活拉開序幕,但唯一不同的是父親給了我新的驚喜,他打算騎自行車親自送我去上幼兒園。在奶奶將疊三下呈豆腐塊的毛巾蓋在我的臉上,才透露消息,我?guī)缀跏窍崎_頭蓋將米粥倒進(jìn)腸胃,奔跑至母親房中,忘記了她不友好的眼白。
我的書包掛在車筐,坐在后座上,兩只手牢牢攥父親衣擺確保安全。我不敢抬頭看活潑的藍(lán)天上變幻莫測(cè)的白云,不敢正眼瞧熱鬧的河灘上新鮮茂密的蘆葦。我的視線被父親寬厚的背遮擋,成了“睜眼瞎”。我第一次與自行車親密相處,尚摸不清它的脾氣秉性,父親提醒小心夾腳,我便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了,害怕自行車“咬”掉我的踝骨。
遇父親賣力氣蹬踏板,我只覺得耳邊呼嘯起無影的風(fēng),整個(gè)上身不自覺后仰,父親的衣角成飄搖的紙風(fēng)箏,被拖拽成長長的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