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大旗,原木搭就的擂臺披紅掛彩。
湯陰縣比武大會的會場聚集著近千人,叫賣聲,說話聲,爭吵聲,孩子的笑聲哭喊聲此起彼伏。接下來要進行的是縣大會的“長兵對決”,只有一路過關(guān)斬將連勝五場的人,才有機會站到這最終決勝的地方。
擂臺公證大聲叫著對決者的名字,喝彩聲中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提槍上臺。他身著青色武士服,絹帕罩頭,雙目含威,到得臺上向四周行禮抱拳。
“今年又是蕭宏,這兩年一次的演武大會,他再贏就是三連擂了?!?p> “如果能三連擂,是說明他太厲害?還是我們湯陰無人呢?他十八歲奪冠,今年也有二十二了?!?p> “你說他怎么還在縣里耗著,也不出去闖闖?”
“去哪里闖?去西邊當(dāng)兵?他在家可是吃喝不愁,老婆兒子熱炕頭,難道愿意去當(dāng)兵喝西北風(fēng)?”
“那也可以去汴梁看看??!好男兒志在四方!”
“汴梁那么遠,誰知道那邊怎么樣?聽說如果他今年再贏,就會被聘去晝錦堂做教頭啦。那可就出人頭地了?!?p> “你們說得好像他還沒打就贏定了似的?!?p> “怎么不贏?等下跟他打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他能輸?咱們賭個什么?比武這東西,比的是力氣,比的筋骨,他大人家十歲,輸了還不得滾出湯陰?”
“哈,瞧你激動的。那叫岳飛的娃娃一路打到這里,贏得可都是大人啊。”
眾人議論紛紛,只有擂臺西側(cè)看臺和正中的貴賓席較為安靜。貴賓席上坐著的是晝錦堂的當(dāng)家人韓肖胄,兩年一度的演武大會主要出資人就是韓家。安陽晝錦堂是三朝名相韓琦回鄉(xiāng)任知州時所建。世人道:“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老大人反其意取名“晝錦堂”。韓琦死后被當(dāng)今圣上趙佶追封為魏群王,韓家世代在朝為官,在相州是首屈一指的名門。在這個時代,門第貴賤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逾越的。
西側(cè)看臺這邊,二十來個青年人簇擁著一個六十來歲的老武師坐著。老武師姓陳名廣,是湯陰本地有名的刀槍手,周圍的青年后生全是他的弟子。岳飛的爹岳和與外公姚大翁在過道里,有些緊張的來回走動。仿佛要去比武的不是岳飛,而是他們。陳廣老爺子看著那兩個坐立不安的大男人,覺得有些好笑。
他手邊溫著一壺酒,手指輕輕摩挲著扁平的酒壺,抬頭望了望天。
碧空萬里一片金黃,真是個斗槍比武的好天。
擂臺公證等蕭宏在臺上轉(zhuǎn)了一圈,才高聲道:“今年長兵對決的挑戰(zhàn)者,孝悌鄉(xiāng)岳家村的岳飛!”
岳飛!岳飛!西側(cè)的座位頓時沸騰,全力為十二歲的小師弟助威。要知道岳飛今年第一次出戰(zhàn),就如猛虎出柙連戰(zhàn)連勝!
在眾人的吶喊聲中,一個身材精干,并不高大的少年一步步登上擂臺。少年面目方正,眉毛短而粗,虎頭虎腦。那桿長槍遠遠超過他的身高,一旦舞動起來,真不知是人舞槍,還是槍耍人。
咚!擂臺邊桌面大小的戰(zhàn)鼓響起第一聲。公證人開始檢查雙方武器,兩把大槍都是用厚厚的棉布包住槍尖,槍頭蓋上了白粉,一旦捅在身體上,就會有清楚的白印。
陳廣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到岳飛的情景。那小子由外公姚大翁帶著,到武場拜師。按老規(guī)矩,陳廣讓岳飛去兵器架挑選一件想要學(xué)的兵器。在三個兵器架,數(shù)十件款式不同的兵器中,小岳飛越過兩個架子,直接找到了陳廣的鐵槍。更叫人吃驚的是,他居然還提起那三十斤重的鐵槍舞了兩下。
“我這身本事不會帶到土里去了?!碑?dāng)時陳廣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這是個異才啊。
但是陳廣如今再看看臺上的岳飛,又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娃若再跟著我練怕就要被耽誤了,這是個我教不好的異才啊。
咚!擂臺響起第二下鼓聲,比武就要開始,陳廣掃了眼身邊的弟子,皺眉道:“徐慶呢?老三,你弟弟呢?”
三弟子徐天小聲道:“前頭說是去給岳飛買得勝酒,但一直沒有回來。之前他一直嚷嚷著要看岳飛教訓(xùn)蕭宏,照道理天大的事也攔不住他?!?p> 陳廣看了眼觀眾席外圍,那臭小子估計又跟人打架了。徐慶比岳飛小一歲,也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可惜脾氣太暴,經(jīng)常惹是生非。
咚!鼓聲震天!比武開始!鼓聲于耳邊緩緩回響,岳飛端端正正的擺出起手式,長槍上揚,槍頭遙指遠空。
蕭宏抬手示意岳飛盡管出手。岳飛也不客氣,一拉槍桿氣勢驟起,掃向?qū)Ψ矫骈T。蕭宏微笑抬手,將對方的長槍壓落。岳飛感覺到一股大力用來,他沉著的斜跨一步,卸去對方的力量,借機掃向蕭宏的肋部。蕭宏皺起眉頭,方才那招舉重若輕,按他的想法本該把對方武器打脫手的,怎么那個孩子根本沒受影響?他大槍一橫,擋開岳飛的進攻,轉(zhuǎn)而一槍刺向岳飛面門。長槍如風(fēng)舞動,閃出三個槍頭,正是“金雞三點頭”。
岳飛不退反進,勇猛的沖入槍影,槍做矯龍擊破三道槍影。蕭宏措不及防,居然被他逼退一步。看臺下發(fā)出一陣潮水般的叫聲,也不知是贊嘆岳飛的表現(xiàn),還是譏諷蕭宏的失誤。
這小子身手不錯,比很多大人都好。蕭宏臉上微紅,收起輕敵之心,立起槍式重新望定面前的少年,岳飛則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初生牛犢嗎?蕭宏眼睛斜瞄了一眼貴賓席上的韓家,雖然已說好了去韓家當(dāng)差,但若是輸了又怎么能有臉去?就在這時,岳飛跨前兩步,提槍搶攻!
“來得好!”蕭宏冷笑大槍舞起,猛地將岳飛連人帶槍都籠罩住。
臺下徐天怒道:“蕭宏這家伙居然對一個孩子耍心機?!?p> 陳廣笑而不語地抿了口酒,而臺上已打的火星四射!
“蕭宏的槍法很好,臂長體型也天生是用槍的料。不過他的腦子不好,用槍太死板。一套槍一定要一招招用出來,有一招不用到位,他就用不連貫。你要利用好他的毛病?!贝髴?zhàn)前夜,陳廣提點道。
“可這有什么錯?師父你不一直說,用槍要用到位。每一招都不能有半點馬虎嗎?平日我稍有疏忽還要被罰。”岳飛皺眉反問。
“練槍和對敵不同。實戰(zhàn)必須活學(xué)活用?!薄标悘V笑道:“蕭宏用的是三十六路北派長槍,你看好了這些都是他最愛的套招?!崩项^子提起鐵槍,有板有眼的將三十六路槍式慢慢使出。
兩桿長槍若風(fēng)舞動,轉(zhuǎn)眼交手四十余招。看上去蕭宏壓制住了岳飛,但鑒于二人年齡體型的差異,臺下的觀眾紛紛轉(zhuǎn)而支持少年。岳飛腦海里印刻著師父的教誨,他看上去被對手壓制,實際是在積蓄力量。并且每每當(dāng)蕭宏連貫用出幾個套招,他就突然出擊打斷一下對方,這讓蕭宏的槍使得很不舒服。
對面小子這算用的什么槍法?五十招后,周圍噓聲越來越響,蕭宏不由煩躁起來。這時,岳飛槍刺他的面門,蕭宏大吼一聲,舉槍猛砸對方槍桿。岳飛力氣不如對方,左手脫把,右手單手提槍。蕭宏大喜,趁勢槍做棍用,猛砸岳飛腦袋。岳飛身子卻靈動一轉(zhuǎn),仿佛早有預(yù)謀的轉(zhuǎn)到蕭宏身側(cè),盡管單手提槍,卻正是他趁手的位置,長槍朝著對手舉起胳膊的空檔直刺進去。蕭宏只覺肋部一悶,人歪斜著跌出兩步,但他轉(zhuǎn)身拉槍橫掃岳飛的后背。
“勝負已分!”公證人一旁大叫。
岳飛回身退開兩步,蕭宏的槍眼看要掃到他的后背,但終于是停在半空。
“我輸了?!笔捄昕粗路系拇蟀c,苦笑道。
公證人松了口氣,大聲道:“勝者為岳飛!少年威武!”
看臺下爆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少年!威武!
岳飛的爹和外公更是大聲歡呼,六十多歲的姚大翁蹦得像個孩子。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蕭宏那邊的支持者們一個個面色鐵青。
貴賓席上韓肖胄微笑起身上臺,同時陳廣作為岳飛的師父也走上擂臺,替其應(yīng)付各種復(fù)雜的禮儀。
“你才十二歲啊。真是我湯陰之光?!表n肖胄微笑道。
岳飛有些拘謹?shù)狞c了點頭。
“點什么頭??旖o韓大人磕頭?!标悘V一把將少年按倒在地。岳飛只得繼續(xù)磕頭,他看了眼擂臺下熱淚盈眶的爹,而外公嘴里正喃喃自語不知在嘮叨什么。為了今天那兩大男人特意做了身新衣服,他們卻沒資格上臺來和自己一起領(lǐng)獎。
韓肖胄笑道:“此子不可限量,陳師父以后要多辛苦?!?p> 陳廣接過擂臺的獎金,給岳飛披上花紅后,躬身道:“是的,韓大人。”
這是岳飛第一次看到,平日對誰都不在乎的師父對人如此恭敬,不禁想仔細看看韓肖胄究竟是什么人物。可惜他剛抬起頭,就又被師父按了下去。
臺下一個黑小子滿身塵土,鼻青臉腫的來到擂臺邊。“干你娘的,王貴。什么時候找茬不好,偏選我飛哥打擂臺的時候。這他娘的就算打完了?”
“徐慶!”徐天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你死哪里去了?”
“我……”徐慶不敢還手,懊惱道,“都滿頭包了,你還打!我買酒到半路,遇到王貴和張顯找茬。說飛哥打擂臺一定輸,不但輸還會被打殘。老子不服氣,就和他們干上了!”
“你是誰的老子?”徐天又是一巴掌。
“哎喲。別打了!已經(jīng)很疼了。你是我親哥哥啊?!毙鞈c抱頭道。
“打贏了嗎?”徐天問。
徐慶點點頭,驕傲道:“咱家打架從不輸人!別看我滿頭包,張顯鼻子都被我打歪了。我飛哥這是贏了?我就說他一定贏蕭宏那個娘娘腔!小孩打大人!他娘的太牛逼了!”他看著臺上的岳飛兩眼放光,滿是崇拜的眼神?!巴踬F那狗崽子,這次必須得服氣!”他歡天喜地的沖向擂臺,也不管一路上撞翻了多少看熱鬧的人。
蕭宏失落地看著擂臺,平日里的酒肉朋友沒一個人來慰問他,而他的師父凌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言。這時小師弟王貴和張顯靠了過來,小張顯的鼻子不知被誰揍了,腫得老高。
“竟然輸了啊?!睆堬@含含糊糊嘆了口氣。
王貴盯著遠處得意的徐慶和岳飛,惡狠狠道:“總有辦法找回這個場子。”
蕭宏怒道:“這是光明正大的比武,你別給我搞事?!?p> 北宋政和五年的湯陰縣演武擂臺,少年岳飛贏得了“長兵決勝”,給那些看熱鬧的貴賓磕了無數(shù)個頭。這是岳飛第一次出人頭地,那一年他十二歲,徐慶十一歲,都在刀槍手陳廣門下當(dāng)學(xué)徒。站在縣大會擂臺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少年們以為天下就只有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