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間,此行終點江都終于到了。江都又名江都、江都,雖然盛世繁華不再,對這里的影響卻是微乎其微,大江運河交叉,往來客運貨運都極便利,多有從此揚帆出海,或訪奇怪于東瀛,或了余生于荒島。極目望去,十里長街,楊柳如煙,桃花流水,難怪人說明月三分,兩分在江都。
叮囑不可再作惡,打發(fā)了蔣大等人,江白鶴自去交接貨物,安排出海船只,預(yù)計明日即可出發(fā),并為他們安排了住處。終究閑來無事,焦急也無用處,薛晴建議外出一游這淮東第一、竹西佳處,蘇顧歡呼雀躍,李巖、張大通無奈,只得同意。
其實此時已入夏,并不是最佳游覽時機,饒是如此,江都景致仍然醉及四人。此間既有北之雄峻,又有南之靈秀,亭臺處處,巷陌深深,流水潺潺,百步一橋,千步一市,如同繁華中的清都,更有各種膚色樣貌的商人,竟似比天都還要多上一些。李巖、張大通、薛晴都是久居深山,蘇顧更不用說了,大概城鎮(zhèn)見得都不多,見了這等繁華都會,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薛晴還好,蘇顧見到什么都要買來,幸虧李巖身上銀錢尚多。李巖看著漆器精巧,也買了一只螺鈿漆盒,里面放著小小的各色樂器,很是別致,想來阿史那瑕見了定然喜歡。
正行之間,天上忽然下起雨來,一個操著吳儂軟語的少女趁機上來兜售了四把雨傘,倒免得四人淋個落湯雞。又行了一程,蘇顧指著前面一人忽道:“那個人好奇怪,咱們上一次經(jīng)過時他便在那里站著,盯著湖面發(fā)呆,這會兒下這么大的雨竟然還在?!崩顜r轉(zhuǎn)首望去,去見一個人全身濕透,背對著眾人,兩柄長劍斜斜背在背上,劍柄從右肩伸出,他目光所聚應(yīng)是湖上一個小亭,一個勁兒出神。此時雨勢頗大,那人卻渾然不覺。
李巖一愣,看背影不是西行求醫(yī)途中遇到的塵淵么,怎么又到了這里?他正要打招呼,蘇顧卻是好心,跑過去拍拍他肩膀,要將傘遞給他遮雨。李巖倒很是欣慰,蘇顧脾氣不大好,心腸卻是很好。忽覺不對,急忙拔劍向前,口中道:“蘇顧小心!”
那人本在對著湖中亭發(fā)呆,想著深藏舊事,此刻忽被打斷,好夢成空,勃然大怒,反手拔出一把長劍,看也不看向后直刺。蘇顧得了李巖提醒,她本身武功不弱,一側(cè)身便欲躲過,誰知那人長劍如影隨形。蘇顧無奈,將雨傘當(dāng)做武器,也隨手刺出,兩相交擊,雨傘竟被劍氣絞成碎片。眼見劍光吞吐,蘇顧的右臂即將布雨傘后塵,李巖長劍及時趕到,”天地一指”截斷對手劍勢,蘇顧仍是被他在臂上劃了一劍,好在傷口不深。感受到對手劍上之力,心神一震,那人回過身來,正是塵淵。
他見了地上雨傘殘骸,又見到到正在包扎傷口的蘇顧,還劍入鞘,施了一禮,道:“塵淵沉迷于舊事,傷了貴友,還請見諒。這些銀子聊表歉意。”說著從囊中拿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
李巖不接,只是冷冷盯著他。塵淵道:“怎么,不夠么?”說著又要去拿銀子。李巖道:“若非在下友人識得一些武功,在下也有一些粗淺武藝,此時被你所傷之人只怕已經(jīng)魂歸冥府了吧?!眽m淵有些不耐煩,道:“這不沒有傷到他人么。我也道過謙了,給你銀子又不要,還待怎地?這個世上弱肉強食,強者欺凌弱者,不就是這樣么?”
李巖冷冷道:“既然如此,就讓在下領(lǐng)教一下閣下的強弱之道?!眽m淵也道:“如此甚好,我也好久沒有遇到過像樣的對手了?!彼缹κ址峭】?,也不客氣,反手拔出“君子風(fēng)”,隨手刺出,大雨淋漓中似是一聲鶯鳴穿透雨幕。
李巖此次動了真怒,也知對手強勁,不敢急躁,一路“決浮云”使出,拳掌夾雜著諸般技藝,配合攻擊。數(shù)十招之間,塵淵奇招盡出,仍是壓制不住李巖。此時對敵不比上次,李巖身體康健,內(nèi)力運轉(zhuǎn)自如,自是另一番光景。轉(zhuǎn)眼間又是百余招,李巖仗著劍法精妙,心法容納諸家之長,既雜且純,奇招迭出,漸漸占了上風(fēng)。塵淵也凝心應(yīng)對,不斷轉(zhuǎn)換“江海意”、“君子風(fēng)”對敵,倒也能支撐。
又斗了將近半個時辰,已近三百招。李巖摸透對方所有套路,長嘯一聲,長劍上決浮云,下絕地紀,裹以四時,制以五行,包羅萬象?!皼Q浮云”中之前未曾領(lǐng)悟極意的劍招近來漸漸融會貫通,“萬物為一”、“自無適有”、“天地并生”三招一出,“?!币宦曒p響,“君子風(fēng)”脫手飛出,釘在一株樹上。塵淵卻不甘心認輸,拔出“江海意”對敵,只是江海怎又比得過天地萬象,再加上他丟了輕劍配合,銳氣又失,不過二十招,便被李巖奪了武器。
滂沱大雨之中,仍能看出塵淵神色黯然。李巖道:“如何?”塵淵道:“心服口服?!崩顜r道:“以你言論,我為強,你為弱,我殺你便屬天道;來日有人強于我,殺我便是天道。我此刻殺你,你是何感想,來日我被殺又是何感想。若有無辜之人只是因為弱小這個理由誤死于你劍下,他又作何感想?人死了便沒想法,被殺之人的親人友人,難道便不會傷心么?人有取死之道當(dāng)誅,只是因弱而被誅,為我等俠義所不取。今日未鑄大錯,你便去吧,望你日后多想一想。”說著遞還“江海意“。
蘇顧不知怎地,只是覺著對面這個男子很是可憐,第一次見他背影時就覺著他似是被天地所遺棄一般,雖被他刺了一劍,卻也沒有太多怨恨。換做它時,早就下個生死蠱,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刻也過去拔下“君子風(fēng)”遞了給他。
塵淵有些羞愧,接過劍來,抬頭正要道聲“多謝”,忽地看到蘇顧容顏,視若性命的雙劍“叮當(dāng)”落地,一把抱住她,口中喊道:“楚玉,你終于來見我了,我就知道你沒死,我就知道你沒死……“狀若瘋狂,嚇得蘇顧尖叫起來。
李巖怕他迷亂之中傷了蘇顧,繞步上前點他“風(fēng)府”、“玉枕”二穴,誰知勁力一觸,卻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脈內(nèi)亂流奔涌,竟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立刻施展絕頂內(nèi)功,一路鎖住他數(shù)處經(jīng)脈,趕忙帶他回住處,一面為他疏導(dǎo)真氣,一面由薛晴醫(yī)治。好容易真氣平復(fù),傍晚時分卻又發(fā)起燒來。以他這等內(nèi)功高手,是很難為外邪入侵的。只是想來今日他一直神思不屬,又久淋大雨,再加上后來不知為何見到蘇顧心神激蕩走火入魔,此番終于病了起來。這等武林高手輕易不會生病,一旦病起便非同小可。還好薛晴醫(yī)術(shù)高明,針灸配合用藥,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睡了過去。
上燈后不久,驟雨早歇,江白鶴卻到了,見到塵淵大為驚奇,不由道:“這不是越秀山莊的大公子么?”只是此刻無暇細說,趕忙對四人道:“船只水手已準備好了,食物飲水也安排妥當(dāng),今夜三更時分,江都渡頭上船出發(fā)。天都海捕文書已到,時間緊急,來不及細說?!敝笙虼蠹颐枋隽私宇^暗號。四人見他神情,知道非是說笑,便都應(yīng)允。
夏日天長,此時距三更也不過一個時辰,四人便收拾了準備出發(fā),臨行前托江白鶴照料塵淵。江白鶴道:“那是自然,我們關(guān)系匪淺,還差一點結(jié)成親家……”只是催促大家快走,晚了恐不安全。四人謝過,收拾離去,留下江白鶴照顧塵淵不提。
江都是不宵禁的,雖說盛況大不如前,仍舊繁華非凡,只是四人無心賞玩,一路趕到渡口。雖然天色已晚,停泊船只仍多,還有人在裝卸貨物,天上明月,岸邊紗燈,渡口照得亮如白晝。過不多時,一艘扁平的貨船越眾而出,船上燈光閃了三次滅了,過不多時,又是三次,正是約定好的暗號。四人上船,對了暗語,船家也不多話,只是讓四人進艙,隨后又裝了些貨物掩飾,時間已接近四更,才開始出發(fā)。
船行不久,又停了下來,卻是前方檢查是否貨物中夾帶軍械、糧食等戰(zhàn)略物資。四人倒是不懼,只怕船被扣留,出海就是麻煩事了。船家說了幾句,應(yīng)是塞了些好處,四人聽得軍士說道“既是江氏貨船,放行放行”,船身一動,繼續(xù)前行,四人才放下心來。如此幾次,天色發(fā)白,終于進入了廣闊水域,聽得船家說道:“四位貴人莫要擔(dān)心,已無礙了。可好好休息一下,也可出來透口氣?!?p> 四人擔(dān)心半夜,卻也睡不著,都從艙內(nèi)出來。此刻方離江都,一應(yīng)景物俱在眼中,遠山凝碧,又蒙著一層朦朧水霧,岸邊江花似火,映著冉冉而出的紅日,說不出是靈秀還是壯麗??粗司?,四人都是心情大好。這一出城,基本上已算安全了,船家燴了一鍋魚,就著一小鍋粟米熬的粥,幾人吃的饞涎欲滴。船家說道這是江公子怕他們吃不慣這邊的稻米,專程吩咐的買的粟米。
正在交談間,忽然發(fā)現(xiàn)沿著江岸飛奔過來一人,原本沒留意,卻見那人一面跑一面呼喊“楚玉”,仔細看時,正是塵淵。顯然他也看到船上幾人,大喜過望,施展輕功就向江中心的船上躍來。只是明顯身形遲滯,功力運轉(zhuǎn)不便,半途便墜了下去。好在他水性精熟,直接游了過來。眾人面面相覷,還是李巖喊了船家靠過去,將他打撈了上來。卻見他滿面歡喜之色,理也不理眾人,過去就要去拉蘇顧的手。蘇顧往后一退,塵淵滿面凄涼,口中說道:“你還怪我丟下你不管么?我回去好幾次想要見你,他們都說你死了,還指了你的墳地給我看。我卻是不信的,就知道他們在騙我。從今而后,任它刀山火海,我也不會丟下你……”
蘇顧用求助地目光看著李巖,李巖嘆口氣,隔在二人中間,對塵淵說道:“想必你是認錯人了,這位娘子名喚蘇顧,乃是苗疆媧皇殿的傳人,這是第一次來到此處?!眽m淵大聲道:“不可能,你也幫著他們騙我?!闭f著想要動手,卻又顧忌李巖武功。李巖擔(dān)心他內(nèi)傷復(fù)發(fā),只是輕聲道:“你先莫急,仔細看下蘇顧娘子,再相像的人也是有區(qū)別的。”塵淵從懷中掏出一卷油布包好的布帛,展給李巖看。眾人都看去,卻是繡好的一副圖案,圖上一男一女,兩人正在亭中觀花,場景依稀便是昨日間塵淵靜立許久張望的湖心小亭。
李巖仔細端詳,左邊少年封神如玉,錦衣華服,背背雙劍,眉目之間宛然便是塵淵少時;右邊凳上坐著一名黃衣少女,看神情甚是溫文嫻雅,素手指著一雙飛在花叢的彩蝶,似是在對少年說些什么,樣貌與蘇顧一般無二,只是蘇顧神情上多了些靈動活潑。
李巖正待解釋,塵淵也發(fā)現(xiàn)了二人區(qū)別之處。他昨日心情激蕩之下走火入魔,本需靜養(yǎng)些時日,醒來時卻見只剩下照顧他的江白鶴。二人本是故識,一番詢問下才知道蘇顧已乘舟出海,也不顧阻攔,趕忙出來尋找。不料舟船出港甚慢,他已沿著江岸奔了一夜,全靠心中希望支撐。此時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倒在船板之上。
李巖心知放任不管,即便好了也要武功大損,當(dāng)下也不顧損耗真力,入艙運功為他疏導(dǎo)經(jīng)脈,引導(dǎo)真氣歸竅。這才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脈堵塞之處甚多,詢問薛晴,才知道竟是心情郁積所致。李巖、薛晴合力,將阻塞之處一一打通,也已近午。二人看他沉沉睡去,呼吸平穩(wěn),血行穩(wěn)定,這才松了口氣。到了艙外,蘇顧滿面關(guān)懷之色,連問怎么樣了。薛晴臉色一沉,不住嘆息。蘇顧一驚:“怎么,治不好了么?”薛晴道:“累死累活沒人管,卻有人關(guān)懷一個認識一天不到、只管閉眼躺著的人,真是……”說著大搖其頭。蘇顧才知她在開玩笑,任是她出身苗疆,也是一陣羞惱。
之后蘇顧向眾人說起原委。原來她確實知道自己與塵淵口中的“楚玉”長得一般模樣,早些年在蜀中遇見江白鶴時也將他嚇了一跳。楚玉本名喚作江楚玉,正是江白鶴的妹妹,下葬之時他也在,所以只是奇怪而已。至于楚玉為何身死,與塵淵又有什么牽連,卻是一概不知了。此番出海不易,塵淵昏迷不醒,也只能不顧他意愿,先行駛往流光在說。過了一日,塵淵醒來,只是呆坐出神,也不言語,卻處處避著蘇顧,薛晴也毫無辦法。李巖無奈,只得帶他同往流光。
流光位于淮水入海的楚州之東,離陸地只有幾十里遠,卻不是一座孤島,而是一個島群,主島“流光”也不過方圓數(shù)里。此時流光收縮防線,放棄離主島較遠的小島,只余南面的“飛仙”、東側(cè)的“騰蛟”、北側(cè)的“御宇”拱衛(wèi)。
李巖乘坐的船只順海北行了三日,途經(jīng)幾座放棄的島嶼,“飛仙”已然在望。那是一座縱橫不過千步的小島,距離海面數(shù)十步遠用島上常見得黑石堆砌成墻,高約三丈有余,將小島實實圍了一圈。城墻上放置大型弩機,墻后隱隱能看出露出頭的投石器械。
貨船方靠近,黑石城頭就有人大聲喝道:“流光戒嚴,過往行商還請向東繞道,對不住之處,還請見諒?!毖哉Z之間甚是有禮。船家對李巖道:“流光多有生意來往陸上,跟各大商家關(guān)系還是很好的?!崩顜r點點頭,也大聲喊道:“故人李巖、張大通、薛晴前來求見李湛、楊嵐,勞煩通報。”蘇顧忙道:“還有故人蘇顧!”他內(nèi)力精湛,即便海風(fēng)、浪濤之聲頗大,那人聽見如同在耳邊說起一般,更震驚于他話中之意,口中道:“貴客稍待?!被厥追愿劳▊鳎执舐暤溃骸皪u邊多有暗礁,還請小心?!闭f著派出一艘小船,來接眾人上島,貨船只能原地落錨等待。
島上早有人在城外背陰處準備了酒食招待,想來不確定身份之前是不會讓五人進城的,李巖也讓他們將酒食送與船家。那人笑道:“貴客放心,自有安排?!敝蠼榻B了自己。那人名喚駱芳,長得甚是精悍。李巖等人也介紹了自己。正交談間,城上攀下來一人,在駱芳耳邊低語幾句。
駱芳走到李巖身前,單膝跪倒,行了一個大禮。李巖嚇了一跳,連忙扶他起來,忙問何故。駱芳道:“請恕我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李公子。方才楊統(tǒng)領(lǐng)傳訊過來,說道若非李公子舍命相救,她早已身死天樞。公子救了楊統(tǒng)領(lǐng)的命,便如救了駱芳一般。其實我是‘飛仙’城主,也請恕了隱瞞之罪?!崩顜r了然,他以城主之尊前來接待足顯誠意,又擔(dān)心幾人心懷叵測,只能隱瞞身份。
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