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國延和三年,七月初三,未時一刻。
高懸的毒日頭,火辣炙烤著京都,路人匆匆而行,唯有一青衣老道,一手持杖,一手捋須,在空蕩的街緩緩而來。
路過林府的高門石階,老道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時辰,了然一笑。接著便在對面茶攤上,氣定神閑地安坐下來。
半盞茶后,老道掐指而算,看著林府東南角的古柏,皺緊眉頭道:“天地否,澤天夬,因果相報,大禍也,大災也?!?p> 旁邊的人端著茶碗,看這江湖老道裝神弄鬼,湊了上來,好奇一問:“老頭,什么災啊,禍啊,是誰命里犯沖?給我說道說道?!?p> 青衣老道猛然睜開眼睛,連連搖頭:“這個女娃,命格太硬,克父克母,眾叛親離,不止是林府,怕是這天下都不太平了。”
林府主人林余安,任職吏部尚書,正三品官,官聲政績皆是上乘,深受重視,頗有聲望,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老頭這一言,旁邊的人頓時起了興趣,放下茶碗,伸長脖子。若是這等顯貴人物摔落泥潭,這京都的談資閑話又多一分,可轉念一想,搖了搖頭:“不對啊,沒聽說這林大人有個女兒啊?”
話音剛落,“噼里啪啦——”,林府內傳來一陣鞭炮聲。
云國風俗,家中若有產婦臨盆,便放炮驅邪,保佑母子平安。
“可以啊,老頭,看來林府又要添丁進口了,莫不是真中了你的話,生出個討債的來?!蹦侨艘姶耍阈帕税敕?,于是又湊近幾分道:“半仙,您要不幫我算上一卦?”
青衣老道見有生意上門,按住心中的雀躍,面色沉靜,盡力維持自己的渺渺仙風,“一日三卦,今日恰巧還剩一卦,你我相逢便是有緣,可幫你指點一二。”
二人剛說了沒幾句,林府便跑出一小廝,在門前掛上一根槐樹枝。
云國風俗,家中若添男丁,便掛槐樹,若添女童,則掛樟樹,借此寓意祝福。
“咦,不是位小姐,倒是個公子。你這老頭,不準。不算了。”說著那人將剛掏出的銅板收了回去,搖頭離開。
“哎,我已幫你算了一卦,哪能不給錢啊”,青衣老道急的跺腳,又轉頭看著門上的槐樹枝,愣了片刻,掐指再算,“水地比,地山謙,這卦象怎么又變了,怪哉,怪哉,難不成真是我出了錯?”
兩年后,云國延和十年,三月二十三,辰時兩刻。
林府又傳來一陣鞭炮聲,不一會,門上便掛上了樟樹枝。
在門口擺攤,苦守了兩年的青衣老道,滿身風霜,骨瘦如柴,見此一拍大腿,大呵一聲:“這就對了,我沒錯,我沒錯。”
轉頭一看,只見兩個八九歲的少年,一前一后走來,老道指著其中一個,興奮道:“哈哈哈,原來是這個變數掩了天象。這二人,不得了,了不得。哈哈哈——”還未笑完,胸口一窒,兩眼一黑,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沒了生氣。
其中一持劍少年,看著倒在地上的老道,驚訝道:“主子,這天下還真有人能生生樂死,看來云國百姓活的很幸福啊,哎,哪里像我,吃不到食錦樓的全酥鴨,整個人都沒了精神,瘦了不少?!闭f完偷瞄了眼身前少年。
“如此羨慕他,成全你便是。一百只酥鴨,可夠?”少年挑眉問道。
持劍少年滿臉歡喜,有了主子掏銀子,自己又可以吃白食,連連點頭道:“還是主子好,體恤下屬。盛延不貪心,十只便夠。”
“一百只。一個時辰內吃不完,罰你一年俸祿。”
盛延一聽,瞬時垮下了臉,唉聲嘆氣,心里默算,一年的俸銀可以買六十盒點心,一百根糖葫蘆,三十碗餛飩,沒了,都沒了。小氣的主子!
難道他又要找諸葛先生打秋風,想到這盛延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連忙諂媚地看向少年,討好道:“主子,剛才的話您能當沒聽到嗎?”
少年挑眉看著盛延,燦然一笑。
盛延長嘆一聲,欲哭無淚,又是這種笑,主子的每次欺負他時,都是這種笑,從小到大他看的后背發(fā)涼啊。
少年拍拍盛延的肩膀:“盛延,慎言,你還是人如其名的好?!?p> 盛延點點頭,深表認同。
林府的高門闊府前,少年停了腳步。
“主子,云國太子設宴,您都不去,為何必特意來見林余安,他不過一吏部尚書而已,況且之前對您甚為無禮?!笔⒀宇H有些怨氣。
少年看著門上黑底金字的牌匾,眼前映出幾日前。
云國金鑾殿上,自己所謀,并列兩側的文臣武將,無人察出破綻。唯有林余安一人,左行一步,直面自己,一語道破:“燕國皇子,身份雖貴,卻仍為一八歲孩童,黃口小兒,豈可當真?況且,一土一寸,皆為云國之屬,豈能拱手相讓?”
就差一步,他給云國皇帝所繪的黃粱美夢,便可給燕國白白帶來三百里土地。就差一步,他便可達成母妃心愿。
林余安,此人不簡單。
少年看到府門所掛樟樹,頗有深意道:“林府有喜,看來我們來的正是時候。東西可帶好了?”
盛延撓了撓頭,湊近少年耳邊道:“主子,當真送這個。我聽說這林余安,最不喜別人提起此事?!?p> “是嘛?可我一黃口小兒,最是不通世事之時。云國的第一才子,豈會沒有這點氣度?!鄙倌昕戳搜邸傲指倍郑p蔑一笑,那三百里土地,終究只能是他燕國的。母妃所愿,他必為其成。
“啪”的一聲,合上手中折扇,推門而入。
身后盛延長嘆一聲,搖著頭,跟了上去。他已然可以想象,片刻后劍拔弩張的景象??蓱z那位林小姐,出生之日,卻碰上了主子這個煞神上門,多少要受牽連了。
辰時三刻,林府內。
林余安的正房夫人——李氏,李苑芳,將手中的青釉花底的茶盞,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怒斥眾人:“你們怎么做的事,還真讓冉書煙那個低賤貨得了個兒女雙全?!?p> 屋內一眾人等,皆是屏息低頭,生怕觸了夫人霉頭。
一旁的仆婦小心勸慰道:“夫人莫氣,生是生了,可要養(yǎng)大,也沒那么容易。剛剛老爺跟前的小廝來報,老爺提都沒提那冉姨娘一句,現下在書房會見燕國來使。依奴才看,她怕是牽不住老爺的心了?!?p> 李苑芳聽此,沉默片刻,轉過彎來,長舒了口氣,重新端起仆人新換的青花茶盞,恢復了往日威嚴,倚著紅木榻平靜道:“去,給冉姨娘送點賀禮,冰天雪地的,辛苦她了?!?p> 仆婦領命退下,心中卻暗道夫人高明,冉姨娘本就性子綿軟,對夫人極為恭敬懼怕,受了賞賜,必然要來謝賞。這雪地里一來一回,夠她受了。
一個月后,燕云開通商貿,打破兩國多年僵局,同時燕國皇四子越則煜,率領一萬鐵騎接管云國邊關三百戈壁。
半年后,林余安終于記起自己還有個新添的女兒,揮筆起名——林語暮,以和其兄林子朝之名。
終此,一朝一暮,繁華落盡;一進一退,滿身風雨。命定之數,躲不去,逃不掉。
長安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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