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北遭到了日本空軍的猛烈轟炸,中國人在沒有任何防空武器的街區(qū)里猶如螻蟻。閘北的貧民窟大片大片被燒,夜晚火光都映紅了天。張明德和顧文吉自顧不暇,心里都在滴血。只有握上鋼槍,即使難勝強敵,也要倒在搏殺的戰(zhàn)場上,至少能為這個民族留下些許血性。但他們過界橋時,居然還被巡捕阻攔。整個城市的巡捕,警察,私衛(wèi),保鏢,現(xiàn)在都在忙著一件事:阻止華界的難民涌入租界。同樣的中國人,一群群身著制服的中國人拼命把另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同胞推回火海。日軍轟炸機小心的挑選轟炸區(qū)域。只要是租界,高高掛起宗主國的旗幟,就能避免屠戮。不斷有陸陸續(xù)續(xù)的槍響,那不是抵抗侵略者的槍聲,而是巡捕鎮(zhèn)壓闖關(guān)的難民的槍聲。張明德和顧文吉混雜在難民中,不知是連夜的操勞還是憤怒,他們眼眶布滿血絲。恨不能一口咬死那些該死的巡捕。
是的,這個民族有太多的內(nèi)憂,數(shù)不盡的外患,是否能生存下去,幾乎成了一種不可實現(xiàn)的理想。
突然,一陣恐怖的低沉聲音蓋過人群,有人在人群中大喊:
“落炸彈啦?。 ?p> 所有人慌亂地大叫,只見就在河對岸,兩架轟炸機正在俯沖,這是投彈的動作。飛機拉高后,一陣巨響,身后騰起幾層樓高的火光。
擁擠在橋上的人,瞬時都嚇呆了。
一個漢子,就是搶泔腳的那個漢子,瘋了一樣撞開人群,往被轟炸的那邊沖過去。原來他剛才也在不遠處的人潮里。漢子左蹬右踹,把幾個人打得鼻青臉腫,他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臉腫。遠遠的河對岸火光稍逝,騰起一股黑煙。
“千萬別是孩他娘啊!”
他嘴唇翕動,鼻涕橫流。沖到橋頭,飛奔過去。他的家——或者說窩棚——方向傳來焦糊味。等到漢子最終找到那個地方時,噩夢終于成真了:整塊棚戶區(qū)被夷為平地。漢子當初為娘仨搶占的一堵北墻,已經(jīng)成為一堆瓦礫。完了,老婆身子有病,絕對逃不掉的。
這個漢子帶著一家老小,從松花江開始逃難,一路乞討顛簸,餓死了爹,病死了娘。以為到了上海,終于能逃脫餓斃的命運。想不到……
現(xiàn)在他唯一會做的,就是跪下來哭,哭到干嘔,加上幾天未進食,頭暈不支。他還要活,至少要找到老婆孩子的尸體,不能讓他們拋尸荒野。漢子開始在瓦礫中刨。
漢子漫無目的地刨,完全無視周圍的環(huán)境。這片棚戶區(qū)被轟炸過了,原來在這里的人,要么變成尸體埋在瓦礫下,要么在河對岸的租界。在戰(zhàn)火紛飛的上海,這塊空地居然被一種詭異的靜謐所籠罩。
如果不是那一槍托,漢子可能會累死在這里。他咚得一聲被砸倒。
“媽的,沒長耳朵阿!”
漢子還沒回過神,就被一只胳膊用力拽走,跌跌撞撞穿過廢墟,這才看清是個軍爺在拽著他走。
“俺老婆……”漢子眼圈一紅,不知為何突然嗚咽起來。
“別吵吵,蹲下!”軍爺抬手給了漢子一個頭塌,甚至沒瞅他一眼。這一下還真管用,一下子把漢子從萬劫不復拉回到現(xiàn)實中。這時他看到,好幾個軍人正在用力扯幾根麻繩。繩子繃得直直的,另一頭通到一個被炸豁口子的房子。好像在拉什么東西,而且這個東西應該已經(jīng)就在洞口了,因為能聽到重物摩擦地面的聲音。
“愣著干啥,快來幫忙!”軍爺對漢子輕輕吼道。
漢子現(xiàn)在最怕讓腦子和身子停下,一停下來,就是滿眼的老婆孩子。他立馬跑上去,和幾個士兵一起扛起繩子,用力拉。
東西終于出來了,是挺多聯(lián)高射機槍!原來這里是個防空工事,還沒打出子彈,就挨了炮彈,碎石堵住了射擊口,這幾個士兵索性把機槍拉出來。士兵們忙著墊磚調(diào)整位置,還搬來了彈藥箱。漢子插不上手,躲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少頃,遠處天邊傳來嗡嗡嗡的聲音,飛機又來了。
那只是架過路的轟炸機,這片廢墟已經(jīng)被炸過,它正要去享用下一個獵物。軍爺對著遠遠的飛機前進方向打了幾發(fā),空中開出幾朵骯臟的煙火。飛機晃了晃,飛遠了。
“操!”軍爺往地上啐了口痰:
“轉(zhuǎn)移!”
其他幾個兵都開始收拾槍支,軍爺瞥了眼木楞楞的漢子:
“老百姓?”
漢子點點頭。
“想報仇不?”
漢子,愣了好一會,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去那邊扒件衣服,跟我們走。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的人了!”軍爺努嘴的方向,是一具士兵尸體。
漢子有點膽小,動作猶猶疑疑,但越來越快。
“快點!我們已經(jīng)暴露了,馬上轟炸機又要來了,趕緊轉(zhuǎn)移?!?p> “軍爺,那炮咋整?”
“叫我排長!炮帶不走了,我們?nèi)ナ厮男袀}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