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問

　　白色照壁上的黑字，如同萬古長夜里的一顆顆明星，閃閃發(fā)光，結(jié)合在一起，恍若銀河九天。

　　從最開頭的“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到中間的“九州安錯？川谷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問大地構(gòu)成，河川東流之理。

　　再到結(jié)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問楚國及天下歷史興衰。

　　全詩三百余句一千五百余字，突出的就是一個“問”字。

　　不論是天地萬象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兇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幾乎無所不問，明月前世雖然也走馬觀花地讀過，可如今在稷下學(xué)宮前現(xiàn)場讀來，隨著一百多個問題一一映入眼簾，一一鉆進(jìn)腦子，他心中頓時有一種”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感。

　　與旁邊那些第一次來稷下學(xué)宮，看得滿臉震撼的年輕士人一樣，明月也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

　　“真不愧是《天問》！”

　　“長安君知道此詩？”

　　自稱田嘉的俊美年輕人奇道：“那長安君可知此詩篇因何而作，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稷下學(xué)宮的入口照壁上？”

　　“我聽說楚國大夫屈平來過齊國兩次，想來他的作品在齊國也流傳甚廣罷?！泵髟滦α诵Γ骸拔夷赣H乃是齊閔王之公主，她一直就很喜歡屈辭，還用屈辭里的字句為我取了小名，想她年輕時候也瞻仰過屈子風(fēng)度……”

　　田葭瞧了瞧長安君，竟有些好奇他的小名會是什么？不過看樣子對方也不打算透露給一個初識的人，才臉色一紅，咳嗽一聲壓低音色道：

　　“不錯，三十多年前，屈子是作為楚國使者，來過兩次臨淄，還游覽過稷下學(xué)宮。但《天問》卻與屈子其他詩賦不同，稷下學(xué)宮里最流行的，就是以問答方式來討論問題的風(fēng)氣，屈子耳渲目染，收集稷下九流十家的種種問題，加以潤色，才寫成這篇希世之作。”

　　“原來是受學(xué)宮啟發(fā)，難怪。”明月了然，與離騷等篇章不同，《天問》的深度已經(jīng)遠(yuǎn)超一般文學(xué)憂思之作。

　　“屈子的《天問》最初只是被稷下士廣為傳唱，之后因為閔王無道，稷下先生四散而去，學(xué)宮一度荒廢。到了五國伐齊臨淄之戰(zhàn)，學(xué)宮外墻也被毀。一直到今王復(fù)國后，重修學(xué)宮，荀子被推選為祭酒，便建議在外墻寫上《天問》全文。”

　　“一來，是為了紀(jì)念投江殉國的屈子……”

　　說到這里，田葭的聲音有些黯然，她與別的公主貴女不同，對紅妝興致寥寥，卻對那些深邃的學(xué)問，膾炙人口的詩篇著迷。其中最景仰的，就是屈原，三閭大夫那悲壯凄慘的人生，也讓年輕的她無數(shù)次淚灑衣襟，覺得這是天喪英才。

　　“二來，這不但是屈子留給稷下學(xué)宮的疑問，也是學(xué)宮眾人窮盡一生想要去解開的謎團(tuán)。祭酒希望，每一個進(jìn)入學(xué)宮的人，都是帶著滿頭疑惑而入，勇于提問，相互切磋探討，最后離開學(xué)宮時，能找到答案。”

　　“荀子真是用心良苦，屈子的得意之作放在這里，真是恰如其分！”

　　明月卻是對荀子多了一層佩服，跟孟子這個把所有楚國人楚國學(xué)問罵作“南蠻鳩舌”，不屑一顧的地域歧視者不同，荀子在這方面可寬厚多了。

　　他這是在明確無誤地告訴天下，《天問》里這種上下求索的態(tài)度，就是稷下學(xué)宮的精神所在！

　　“這次來稷下，真是不虛此行?！?p>　　如此想著，明月更加期待見到荀子本人。他安定心情，離開了已經(jīng)盤桓許久的照壁，繼續(xù)往學(xué)宮深處走去。

　　不過田葭卻還沉浸在方才對屈原的景仰上，她想起營丘山狩獵時，長安君的談吐不凡，指點江山時的有理有據(jù)，便問道：“不知長安君如何看待屈子？”

　　這問題問的突然，明月想了想，說道：“他是一位好詩人、好大夫。”

　　“還有呢？”田葭卻嫌不足，繼續(xù)追問。

　　明月只好又道：“雖非是明智之士，可謂妙才也……”

　　“雖非明智之士！？”

　　對屈原滿懷崇拜的田葭大怒，不由提高了語氣，她那故意壓得低沉頗似男孩變聲期的嗓音，也變得尖銳，聽得長安君眉頭一皺。

　　她還以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連忙閉口，見長安君沒有更多異樣，才揚(yáng)眉道：“長安君此言，恐怕對屈子不公！屈子其人，博聞強(qiáng)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商議國事，制定法令；出則接遇賓客，接洽諸侯，怎么能說是非明智之士呢？”

　　明月瞧了瞧她沒有喉結(jié)的修長脖頸，而后看著她因生氣而微微發(fā)抖的長睫毛，差不多證實了那個猜想，心里也有了底，便笑道：

　　“我的意思是，屈子終其一生，雖上下求索，在國內(nèi)卻沒有做出什么實際的改變，也無法阻止楚國衰微，郢都失陷，失了半壁山河。他最后只落得一個投水而亡的下場，如此看來，的確算不上安邦定國之士。若有謬誤，愿聞其詳?！?p>　　田葭為屈原爭辯道：“屈子也是沒辦法，當(dāng)時楚懷王昏聵，楚國朝堂上，上官大夫、子蘭之輩也貪財怕死，彼輩容不下屈子，便讒諂蔽明，邪曲害公，致使楚懷王疏遠(yuǎn)了屈子。之后懷王又被張儀所欺，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

　　“等到楚國新王即位，竟將國恥都忘了，奸臣繼續(xù)當(dāng)權(quán)，屈子一心想要存君興國，卻慘遭再度流放，到了江南湘沅之地，一呆就是十年。等到鄢郢一戰(zhàn)，楚國失了半壁江山，屈子也是無力挽回……”

　　“屈子之文，其文約，其辭微。屈子之性，其志潔，其行廉。正由于行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為奸邪之輩所容，屈子也不愿意他的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寧愿投身于江魚之腹，蟬蛻于濁穢，以死明志！”

　　說到這里，田葭已有些激動，總結(jié)道：“就我看來，屈子之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明月卻不太以為然，歷史的煙云在汨羅的上空聚散，留給后人的是一渠讓人心碎的江水和一代代無休止的思念，對屈原的悼念也夾雜了太多的個人情感，尤其是眼前這如水的少女心。

　　屈原的楚辭離騷，他前世也恨喜歡，但屈原這個人，在許多文學(xué)作品里，都被拔得過于高大了，尤其是他的政治才能，仿佛楚懷王任用了他，楚國就能扭轉(zhuǎn)命運(yùn)，一舉敗秦似的。

　　天真！

　　他負(fù)手淡淡地說道：“假使騏驥被韁繩束縛羈絆，便不能奔馳千里，那與劣馬有何分別呢？”

　　“假如鳳凰因為被困于小樹林里而不能翱翔九天，那它與烏鴉有何分別呢？”

　　此言一出，田葭震驚，這是在諷刺屈原才略有限，更是怒道：“我知道長安君在想什么，汝等身為公子封君，定然是在想，屈子盤桓在這樣混亂的世上，應(yīng)該如同張儀等縱橫短長之士一樣，擇良木而棲，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yáng)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不必眷戀于楚。殊不知，這才是屈子難得之處！屈子愛其國，愛其民，所以才會為國為民而死難！”

　　明月?lián)u頭：“不，我并未因屈子愛國眷戀不去而看輕他，反而更敬重他。但又覺得，若他真心想要挽救楚國，何必一定要寄希望于楚王呢？”

　　田葭一愣：“此言何意？”

　　明月笑道：“我的意思是，屈子不應(yīng)該仰仗昏君能醒悟過來痛改前非。秦人入侵，楚王倉皇東竄棄社稷人民之際，與其自盡，還不如他自己站出來。以屈子在楚人中的威望，振臂一呼，據(jù)江南之地，帥數(shù)十萬江南、黔中楚人抗秦，以大江、云夢之險與秦國劃江而治，假以時日，收復(fù)郢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