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黑板與粉筆
“馬是集合,白馬是集合內(nèi)的一元素,白馬屬于馬,白馬又不等于馬……”
如果說公孫龍之前的《白馬論》,還在以世人不能普遍認(rèn)可的特殊例子來吸引目光,通過贏得辯論讓名家聲名大噪的話,今日的《集合論》卻與他過去的作品大相徑庭。
按照長安君“與其把簡單說復(fù)雜,不如試試將復(fù)雜說簡單”的建議,公孫龍不再用曖昧不清的語言把人繞糊涂,而是開始由淺入深,將白馬非馬剖析開來。
他先把難以讓人理解的辯題揭去神秘面紗,將其原理展示在眾人眼前,而后再明言,這個例子并非特殊,而是普遍存在的。白馬與馬,黃牛與牛,男人與人,以上種種,都是集合問題,可以邏輯符號表示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
等號、不等號,屬于,包含于,被包含于,那些符號就被他用粉筆畫在漆成黑色的木板上,一目了然。
雖然公孫龍已經(jīng)盡量用詞淺顯,但對名實之辯領(lǐng)會不夠的士人依然聽得一頭霧水,不過該聽懂的人,卻都聽明白了。
曾經(jīng)與公孫龍駁辯過的荀況和鄒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驚異。
雖說名家那套理論招致的攻擊是很多的,但從未有人能讓名家放棄他們的學(xué)說,他們不能,孔穿不能,墨家也不能。
可今日,公孫龍正在做的事情,卻是將名家一直引以為傲的辯題徹底公開,露出了簡單本質(zhì)來。雖然公孫龍說話還是那么狂妄,但少了嘩眾取寵的詭辯過程,名家提出來的東西,好像也沒那么讓人反感。
齊國墨者陳丘也湊近過去,瞇著眼瞧黑板上的符號,默然不言。
齊國墨家這些年徹底學(xué)術(shù)化,順便把名家當(dāng)成了最大的敵人。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為了在稷下有一席之地,可沒少鉆研公孫龍的理論。他們從概念上把名分為達(dá)、類、私三種,“達(dá)名”相當(dāng)于最大的范圍,如“物”;“類名”相當(dāng)于普遍概念,如“馬”;“私名”是限于對某一個體事物之稱謂,包括專名或姓名,比如“白馬”。
白馬這個私名包含在馬這個類名里,說白了,也有點類似集合和子集的概念。陳丘今天就打算拋出這個概念,本來要壓公孫龍一頭,誰料卻先被對手提了出來……
這下就尷尬了。
一時間,墨家這邊也無人反駁,因為公孫龍說的,正是他們墨家辯論一派在孜孜不倦證明的東西,作為一個廣泛性概念的總結(jié),也沒什么好反駁的。
反倒是下面一些聽不懂的士人不住提問,不過隨著公孫龍講述繼續(xù),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步伐提出疑問了。
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從始至終,竟無人站出來反駁公孫龍一句,直到他將那塊黑板密密麻麻地寫滿白字,直到他講完了《集合論》,眾人才反應(yīng)過來,一時間,竟有種恍然大悟之感。
原來之前那令人敬而遠(yuǎn)之的”白馬非馬“就是這么回事?。?p> 但也沒人擊掌歡呼,眾人陷入了詭異的寂靜里,本來打算著公孫龍詭辯就噓他的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瞧向了這場”辯論“的仲裁者荀子。
荀況卻覺得今天公孫龍的話挑不出什么毛病,首先邏輯自洽嚴(yán)謹(jǐn),其次就事論事,沒有胡亂拋出些常人接受不了的東西,最后,用符號表示各種關(guān)系后,果然不容易產(chǎn)生誤會和分歧。
他暗暗想道:“儒家在孔子死后一分為八,后學(xué)們?yōu)榱藫屨颊y(tǒng)地位,各自都寫作了作品,為詩、春秋作注解。誰先發(fā)聲,誰發(fā)聲最大,誰就能成為儒家的領(lǐng)袖,就能對天下人施加影響。如今鉆研名實之辯的各家,也到這局面了么?本以為會是稷下墨家先提出自己的一套東西,讓名家黯然失色,誰料公孫龍卻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拋出了這《集合論》……”
荀子感覺,這幾乎就是白馬非馬這個命題的終結(jié),此說一出,世人就再也不會辯白馬非馬了。
但放棄一個命題,卻推出了一套可以行之于世的理論,公孫龍真是聰明,這場名實之辯的戰(zhàn)爭里,名家已占據(jù)上風(fēng)。
如此一想,荀況便看向了陳丘:“陳子,公孫先生之論,你可認(rèn)同?”
“公孫先生說的,其實正是我墨家的道理。”
陳丘頓了半響后,才說道:“公孫先生固執(zhí)了大半生,持白馬非馬之論四處蒙蔽世人,如今終于認(rèn)清了自己的錯誤,投入正道,轉(zhuǎn)而承認(rèn)我墨家之言是對的,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這是變相承認(rèn)公孫龍說的有道理了,但又固執(zhí)地認(rèn)為,公孫龍今日的《集合論》,是受墨家教誨才提出來的。
公孫龍卻大笑起來:“陳處士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我這《集合論》,分明是受我趙國公子長安君啟發(fā),與他一起商議出來的,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在場,豈有什么墨家子弟來教誨我,難道是墨子的鬼魂么?”
陳丘氣得吹胡子瞪眼,而此言一出,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打聽長安君是誰。雖然長安君從最初的籍籍無名,如今已經(jīng)在臨淄市肆出了名,但在學(xué)宮這邊,知道他事跡的人還不算多。
墨家那邊吵吵著說公孫龍就是在照搬墨家的理論,不然就請長安君出來作證,而鄒奭卻抽空朝公孫龍一拱手,問道:“公孫先生,不知此物可是趙地之物?”
他指著的是臺上的黑板,還有公孫龍手里寫禿好幾根的粉筆,剛才看著公孫龍在上面刷刷刷寫個不停,下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鄒奭可是羨慕極了。
稷下先生們的弟子數(shù)十百計,講學(xué)時一般是找個地方,夫子口述,學(xué)生筆記,但有時候?qū)W生對夫子說的東西不甚明了,就得在沙盤上將要寫的東西畫出來,或?qū)懺谀緺┥献寣W(xué)生自行傳閱。
可哪有黑板和粉筆方便?。『诎迮c粉筆作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從發(fā)明開始就霸占了學(xué)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電子時代,它還在頑強服役,很難被淘汰。
公孫龍笑道:”此物名為黑板、粉筆,就算是在趙國也找不到,同樣來自長安君贈送?!?p> 鄒奭愕然,這個名字這些天他已經(jīng)聽到太多了,看來公孫龍果然與長安君交情匪淺。
而在臺下,田葭也目視旁邊的長安君,意思很明顯:“你做出了這東西?”
明月一笑:“是我府中方術(shù)士與工匠所制。”
原來,在成功制出燒酒后,他也沒讓那對方術(shù)士師徒閑著,立刻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項發(fā)明,考慮到將有一場稷下之行,這時代的學(xué)校最急需的是什么呢?
紙?好像來不及,于是明月一拍額頭,便決定做黑板和粉筆。
黑板并不難,根本用不上方術(shù)士,直接讓木工們刨出幾塊光滑的板子,幾層黑漆涂到上面,風(fēng)干后就成了。
粉筆則要復(fù)雜一點,好在這時代的中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生石膏,并將其視為一種藥材。方術(shù)士也對這東西十分喜愛,視為煉制丹丸的必須材料。明月便讓人在臨淄周邊采購了一些,在釜里加熱到一定溫度,使其部分脫水形成熟石膏,后將熟石膏加水?dāng)嚢璩珊隣睿嗳肽P湍?,便得到了粉筆……
過程不為他人所知,所以看上去有種神秘感,瞧明月一臉淡然,田葭卻又對他刮目相看了一次,這長安君,怎么盡能弄出些奇怪的新東西出來?
就在這時,公孫龍卻已經(jīng)來到了臺邊,朝在人群里隱藏身份的明月喊道:“長安君,既然墨家不信,想要公子來作證,稷下先生也對這黑板粉筆感興趣,公子何不上臺與他們說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紛紛回頭,卻見兩位俊朗公子并肩站在一塊,如同一對璧人。
皮膚更為白皙的那位連忙一垂首,用寬袖子遮住了臉,朝后退去,而另一位則無奈地笑了笑,禮貌地分開人群,幾步走上臺去。
“這就是那趙國質(zhì)子,這就是長安君?”
迎著無數(shù)道目光,明月沒有怯場,為公孫龍作證道:“這集合論,的確是在我與公孫先生的閑談里一起提出的,并非剽竊任何學(xué)派學(xué)說。至于黑板和粉筆……”
他對荀況、鄒奭行了一禮:“孔子言,十五而志于學(xué),小子雖然生性愚鈍,卻對稷下心向往之,也想來聽聽九流十家辯論講學(xué)。只是初來乍到,沒什么可帶的,正好府中方技巧匠制得黑板十塊,粉筆若干,便獻(xiàn)予學(xué)宮各派作為見面禮,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七月新番
PS:12點以后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