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口一條砂石鋪成的官道整潔平坦,蜿蜒通向縣城。馬路邊零星停著一輛黃包車,一個短小精瘦、膚色黝黑的漢子蹲在地上,叼著根煙桿巴嗒巴嗒大口吸著。車夫叫劉老六,每天都去城里拉活,跑起來健步如飛,得了個外號叫“快腳阿六”。在那個年代,洋車還是稀罕物,整個清源縣城就十來輛,劉老六花了不少錢托人從南洋捎回來一輛,在縣城拉活謀生。見到方道興和蔡元盛走了過來,他趕緊起身迎上去:“方爺、蔡爺,二位是要去城里嗎?上我車吧!”“這么早就出來找活了,阿六!”方道興說道,“剛過完大年,不在家里多歇歇?”阿六呵呵笑道:“歇了兩天,渾身不得勁,腿腳快生銹了!二位老哥不也一樣,這么早就去城里辦事?”方道興、蔡元盛登上黃包車坐好,蔡元盛開腔道:“阿六,送方老爺和我到城南怡和溫泉!”“好咧!”阿六拉起黃包車向城里跑去,步伐輕快,十余里地不出一刻鐘就到了。
清源縣城街道上已經(jīng)人潮涌動,人們的臉上還帶著過年的喜氣,紛紛走出家門來踏春。街道兩邊各色店鋪大多已經(jīng)開張,叫賣聲此起彼伏。怡和溫泉門口水氣氤氳,進出的客人面頰泛著紅光,洋溢著身心舒適的愜意表情。方、蔡二人要了間獨立的澡堂,赤條條泡在水池中,滾燙的溫泉水使得兩人額頭很快滲出細密的汗珠,身上的血液活泛起來,滲入四肢的每一條毛細血管,整個冬天缺少活動的僵硬筋骨也松弛了下來,兩人的關(guān)系因為彼此赤裸相見而顯得更親近了一步。
蔡元盛說道:“方兄,咱們清源城的溫泉極好,聽說水質(zhì)不比楊貴妃泡的差!有個傳說,曾經(jīng)有個皇上,說不準是哪個朝代了,逃難到這里,原先身上又累又痛,泡了一下咱這里的溫泉,第二天全好了,什么毛病也沒有!這才有力氣繼續(xù)趕路,算是咱這里的溫泉救了他一命!”
“是嗎?真有這好處的話以后咱哥倆要經(jīng)常來!我有個頭風(fēng)的毛病,三五天發(fā)作一回,抓了不少帖中藥也不見效,看看泡泡湯能不能好點?!弊詮母赣H去了南洋,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方道興謀劃,經(jīng)常發(fā)愁不知從何下手,沒多久就落下這個病根,頭疼起來天旋地轉(zhuǎn),茶飯不思。
“那你來的正好!”蔡元盛一拍大腿,“溫泉可以舒筋活絡(luò),放松身心,你多來幾趟,保證你這毛病見好!我把這里的老板叫過來跟你認識一下?!辈淘乃乩锱榔饋恚锵盗藯l圍巾,走到門口,對外面的小二說:“叫你們掌柜過來一下!”
“好咧,蔡爺,您稍等!”小二殷勤應(yīng)著,往前廳跑去。
不一會,一個矮胖的身軀腆著肚子走了過來,臉上一雙金魚眼鼓凸著,脖子似乎要縮到胸膛里面。他走進浴室,笑呵呵沖蔡、方二人拱手:“蔡爺、方爺,二位新春大吉大利!多謝過來給小弟捧場!”
方道興拱手回禮道:“掌柜的,我這邊泡著水,有失禮的地方您多擔(dān)待。您認識我???”
“這位是怡和溫泉的老板,姓鄭名仕榮。”蔡元盛向方道興說道,“水滸里面有個殺豬的,后來被魯智深打死的那個,鄭老板平時干的和他差不多,人送外號鄭大官人,嘿嘿?!?p> “蔡爺就喜歡拿我說笑”,鄭仕榮撓撓頭笑嘻嘻說道:“方爺,您是咱清源縣的茶行老大,久仰大名,今天可算見到真人了!”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方道興擺手回應(yīng)道:“我這人啊,名過其實!”
“方爺,您謙虛了,清源縣誰不知道您家的茶,正宗崇安老樅,泡出來那叫一個香!”鄭仕榮道:“您今天是頭一回來我這里吧!我告訴您,您來對地方了!我這邊不單單泡澡,還有修腳、搓背、掏耳朵、牌九、洋煙......凡是您能想到的,我這都有!”
“喲,鄭大官人,這么多好玩的!怎么以前沒聽你跟我說過!”蔡元盛朝鄭仕榮不滿道。
鄭仕榮趕緊說道:“不不,蔡爺,有些服務(wù)項目也是最近才上的,根據(jù)大家的需求嘛,一步一步齊全!”
“好嘛,你把一個澡堂搞得有聲有色,咱清源縣城你是頭一家,來了想玩什么都有,這生意經(jīng)挺會念的!”蔡元盛說道。
“以后還要多靠二位捧場,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鄭仕榮謙恭說道。
蔡元盛朝方道興說:“方兄,合著今天也沒什么事,咱倆今天玩的盡興點!一會兒,咱們?nèi)ピ囋囙嵈蠊偃说难鬅熢趺礃???p> “這個嘛...”,方道興面露難色,“說實話,蔡兄,我這人喝喝酒、下下棋可以,對這些牌九、大煙什么的還真不感興趣,書呆子一個!”
方道興心里堅守著一條底線,就是賭和毒一定不能沾。這得益于父親方德貴打小就給兩個兒子灌輸?shù)挠^念,“成由勤儉敗由賭”、“煙槍一支,未聞炮聲震天,打得妻離子散;錫紙一張,不見火光沖天,燒得家徒四壁”,這些老話經(jīng)常在耳邊回響。所以,雖然身邊很多人都有抽洋煙的愛好,甚至成為一種炫耀的資本,因為貧民是抽不起大煙的,但是方道興還是克制住誘惑,沒有染上賭和毒這兩樣陋習(xí)。然而,方道興沒有意識到,他已經(jīng)落入了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里,一張大網(wǎng)正朝他頭上撒下來。
“方兄果然品行高潔,堪為楷模,小弟佩服!”蔡元盛拱手道:“我這人啊,就是管不住自己,什么好玩的都想試試,搞得現(xiàn)在一身臭毛病?!?p> “蔡兄,我也羨慕你啊,日子過的有聲有色,瀟灑自如?!狈降琅d說。
“我哪天要是能向你這樣,管住自己就好了?!辈淘⑦呎f邊把手伸入水池,“鄭老板,這水有些涼了,給加點熱的吧!”說著朝鄭仕榮眨巴了一下眼睛。
鄭仕榮心領(lǐng)神會:“好咧,我馬上來!”過了一會,他親自提著一桶熱氣騰騰的溫泉水,往浴池里倒進去?!澳宦葜?,我出去招呼一下?!?p> “方兄,不好意思,我這煙癮犯了,出去抽口解解癮一下,您先自己泡著?!辈淘乃乩锱榔饋碚f道。
“哈哈,去吧去吧,我知道這感覺,來了啥都擋不??!”方道興心里暗暗嘲笑。蔡元盛平時經(jīng)常慫恿方道興玩兩把,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他告誡自己不能放縱欲望,所謂“無欲則剛”,一旦被各種欲望糾纏,就難免受制于人。
浴池里面就剩方道興一人。房間里霧氣彌漫,水汽蒸發(fā)到屋頂,凝結(jié)成水珠從梁柱上滴落下來,發(fā)出叮咚的聲音。方道興仰面朝天,攤開四肢半躺在浴池里。
北邊一間煙房里,蔡元盛與鄭仕榮二人并排躺在竹榻上,鄭仕榮說:“這桶水煮出來,效果應(yīng)該不錯?!薄昂俸?,讓這個酸秀才體會一下”,蔡元盛往胸腔深吸一口煙道:“你要注意,按照我的計劃一步一步來,這次機會難得,別太心急露出什么破綻!”“你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放長線釣大魚嘛?!编嵤藰s一臉奸笑。
不知過了多久,方道興從夢境中醒來,依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滿足與欣快之中。他起身穿好衣服,來到門口,有個小二告訴他說,蔡爺正在西邊的喜樂坊里推牌九。方道興心里忽然萌生了去坊里轉(zhuǎn)轉(zhuǎn)的念頭,于是走進賭坊,里面煙氣繚繞,人聲鼎沸,他使勁吸了吸空氣,欣快感似乎更強了。小二帶著他推開一間包間,只見蔡元盛、鄭仕榮和另外兩人正圍著一張方桌推牌九,方道興擠了過去,站在蔡元盛身邊,看著他熟練地碼牌、搓牌、叫牌,旁人輸贏時大呼小叫,蔡元盛卻十分冷靜,不管摸到什么牌,總是不動聲色,別人永遠無法從他的表情或動作中判斷出他手中牌的好壞。
鄭仕榮見方道興過來,起身招呼道:“喲,方爺,您也來啦!”方道興有些興奮的說道:“鄭老板,您這場子人氣挺旺嘛!”
“哈哈,全靠各位老板捧場!”鄭仕榮滿臉堆笑道:“方爺,給您介紹一下,一起玩的這兩位兄弟是縣城下來的,一位是做木材行當(dāng)?shù)亩艩?,大名杜才克,一位是開當(dāng)鋪的崔爺,大名崔得寶,都是縣城有頭有臉的大老板。”
方道興朝二人拱手行禮道:“二位老板,幸會幸會!在下方道興?!?p> 杜才克中等身材,瘦長的臉上生著一雙瞇縫眼,從眼縫里射出狡黠的光芒,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崔得寶身材高大了許多,臉上眉毛稀疏,眼窩深陷,鸛骨高聳,上顎突出,下巴寬大。
鄭仕榮向杜、崔二人道:“這位是蘭溪鎮(zhèn)的方道興方爺,茶葉生意做的很大,在縣城開個茶行,叫‘集泉號’”。
杜才克咧嘴笑道:“原來是方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崔得寶的目光直盯著方道興,上下打量了一番,拱了拱手。
不一會兒,鄭仕榮起身對方道興說:“方爺,您替我玩兩把,我出去招呼客人。輸了算我的,贏了歸你,怎么樣?”方道興心里癢癢,原想拔腳離開,卻邁不開腿,轉(zhuǎn)而坐在牌桌前:“好啊,我來試試手氣。輸贏自己承擔(dān),讓你掏錢說不過去。”于是一桌人繼續(xù),沒想到方道興牌運出奇的好,連摸了幾把好牌,沒過多久面前壘起了一堆籌碼,蔡元盛連連夸贊他牌運極好,技術(shù)一流,杜、崔二人隨聲附和,方道興心中暗喜,不由得有些飄飄然起來。鄭仕榮再也沒有進來,方道興一心只在牌桌上,竟然忘記了時間。
估摸著過了有三個時辰,四人覺得已經(jīng)盡興,蔡元盛提議收局,杜才坑、崔得寶二人先行告辭。方道興把贏來的籌碼兌換成了沉甸甸的一袋銀元,請蔡元盛到縣城最紅火的酒樓“好運來”大吃了一頓,二人酒足飯飽回到家,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方道興把銀元交給妻子惠萍,不好說是賭桌上贏來的,編了個理由,說是年節(jié)期間集泉號生意紅火,提前結(jié)了一部分利是。許惠萍有些詫異,集泉號一般一年結(jié)算一次收益,去年的利是年前已經(jīng)結(jié)清,這才多久又結(jié)算了?但她也沒多想,生意上的事她一向不參與,對于額外多出來的利潤,心里還是欣喜的。方道興看著妻子喜悅的神情,心中不免自得,認為“小賭怡情”也未嘗不可,把原本絕不沾賭的誓言拋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