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二年的春天乍寒乍暖,雖然中原內(nèi)地早已是春回大地的一派春色,但山海關外的寧遠城卻絲毫感受不到春的暖意,依舊籠罩在一片冬的蕭瑟之中。
寧遠是一座小城,它的南邊二百里處就是山海關。這里目前集中了明廷在遼東最精銳的部隊,寧遠以北的土地幾乎都已失守,后金鐵騎頻繁襲擾寧遠,山海關也承受到后金的巨大軍事壓力。
畏敵如虎的新任遼東經(jīng)略東林人王在晉為了固守山海關,索性將主力部隊全部調(diào)入關城,擺出一副被動挨打的姿勢,對關外的情況充耳不聞,只求自保。
寧遠城頭。守城部隊不足五千人,但準備充足,炮矢擂木樣樣俱全。城頭的旌旗在風中迎風招展、嘩嘩作響,遠處的青龍山若隱若現(xiàn)。
一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將軍裝扮的中年漢子在幾個將官的陪同下向城頭走去,邊走邊指指點點。一個副將說:“將軍,王經(jīng)略又派人催促我們盡快撤入關內(nèi)……”
那矮個將軍仿佛沒聽見一樣,毫無反應。
另一個副將見將軍沒有反應,以為他沒說清楚,便補充道:“將軍,這已經(jīng)是經(jīng)略大人第三次派人催促了,要是再不奉令,只怕……”
“讓來人回去告訴王經(jīng)略,就說卑職受命鎮(zhèn)守寧遠,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失人亡,不敢從命?!?p> 說這番話的矮個將軍就是著名的抗金名將——袁崇煥。此時他的職務是寧前兵備僉事,受命鎮(zhèn)守寧遠、前衛(wèi)屯兩城。由于他跟王在晉的戰(zhàn)略方針相左,兩人的矛盾也一直難以調(diào)解。王在晉要求他撤回關內(nèi),袁崇煥也是有名的“倔脾氣”,堅持自己的主張,死活不撤。弄得王在晉又氣又惱,直接告到了內(nèi)閣,袁崇煥不服氣,也上疏申辯。
京師內(nèi)閣簽押房。又有一批公文送到,韓爌等人正在緊張地審閱,葉向高也在仔細翻看。突然,韓爌叫了一聲:
“閣老,您看這個?!?p> 說著遞過來一封信函,葉向高瞟了一眼標題,這是一封寫給他的書信,署名是袁崇煥,葉向高狐疑地拆開信,看了起來……
韓爌則饒有興趣地說:“真是新鮮,一個小小的兵備僉事居然敢越級奏事,難道他不知道這是違制的嗎?”
“這個袁崇煥——”葉向高合上折子,若有所思地說:“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呀,他提出的針對遼東戰(zhàn)守的見解,很有見地,可謂說到根子上了?!表n爌問:“那他為什么不向明初(王在晉字)獻言獻策,反而越級奏事?”
“老夫猜想明初心高氣傲,一定聽不進去袁崇煥的勸諫,這才想到越級奏事?!?p> “原來如此?!?p> 葉向高又說:“袁崇煥折子里所說之事,老夫尚需找稚繩(孫承宗字)商議,拿出個法子,遼東的事不是小事,拖不起。”
孫承宗,字稚繩,號愷陽,北直隸保定府高陽縣人,萬歷三十二年進士。不久前剛剛?cè)腴w,以兵部尚書銜兼東閣大學士。他還是天啟的老師,這個身份使得他成為朝中德高望重的人物,連魏忠賢都不敢輕易動他。孫承宗雖不是激進的東林骨干,但至少也是東林黨的支持者和同情者,由于他在軍事上的過人之處,遇到遼東問題,葉向高首先想到的就是孫承宗了。
孫承宗仔細看了袁崇煥的折子,用肯定的語氣對葉向高說:“這個袁崇煥不簡單,他的建議有理有據(jù),切中時弊,和我的想法頗有相似之處,日后定是一個大有為的帥才!”
葉向高聽了這話,有點意外:“稚繩的話讓老夫頗感意外,這袁崇煥老夫也了解一些,他在福建邵武知縣任上的政績是有目共睹的,據(jù)說還曾親自提水上房救火,怎么看都是一個典型的文官,雖說后來調(diào)到兵部任主事,可遼東畢竟是一個老大難的問題了,他真能解決嗎?”
孫承宗捋須笑道:“我不會看走眼的,袁崇煥在遼東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的?!比~向高說:“可現(xiàn)在王明初似乎并不重視袁崇煥的建議,執(zhí)意要撤回寧遠駐軍,在關外的八里鋪筑城,袁崇煥堅決反對,當年經(jīng)撫不合的舊事又要重演?!?p> 孫承宗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想了想,說:“這樣吧,我親自去一趟遼東,實地查看那里的情況,再做打算?!?p> 葉向高苦笑道:“難為稚繩了,目前也只有如此了。”
魏府。魏忠賢正站在掛著的鳥籠前逗鳥,那只畫眉鳥仿佛是在討好他,上蹦下跳地歡快的叫著,聲聲悅耳。魏忠賢心花怒放,哈哈大笑:“哎呀,小寶貝,你叫的可真好聽呀……”
王體乾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小心翼翼地:“廠公爺——”
魏忠賢扭頭一看,是王體乾,便招呼道:“是體乾呀,你來的正好,快聽聽,這鳥叫得多好聽呀!”
王體乾滿臉堆笑:“好聽…好聽…真是好聽…”他停了一下轉(zhuǎn)入正題:“廠公爺,兵部尚書孫承宗自請赴遼東閱邊,折子已送到司禮監(jiān)了,內(nèi)閣的意思是同意,您看……”
魏忠賢應了一聲:“哦——”想了一下:“既然他自己要去,咱也不能攔著他,既然內(nèi)閣也是這個意思,那就準了吧。這個孫承宗畢竟是皇上的老師,把他打發(fā)到遼東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嘛,咱家也落個耳根清凈?!?p> 王體乾附和道:“公公所言極是?!?p> 這次三法司會審東林黨人元氣大傷,不但王化貞背叛,還因此損失了劉一燝、張鶴鳴和王紀等三員大將。
劉一燝走后,剩下葉向高、韓爌和孫承宗三人要應付一大堆政務,逐漸有些吃不消。于是葉向高上疏要求增補閣員,魏忠賢敏銳地抓住這個機會,以皇上的名義點了顧秉謙、魏廣徴、朱國楨和朱延禧的名。這四人中顧秉謙、魏廣徴和朱延禧已經(jīng)投入魏忠賢的門下,急于討到各自的好處。至于朱國楨完全是拉進來充數(shù)的,立場比較中立。
在此期間,魏忠賢又翻出舊案,以皇上的名義下旨斥責左都御史鄒元標在會審王化貞、熊廷弼二人時公然包庇王化貞,最后將其罷職。順手將同是東林黨人的左副都御史馮從吾也免職,趕回老家養(yǎng)老。
都察院的正副堂官被罷免后,閹黨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目刂贫疾煸?。因為葉向高等人搶先一步舉薦東林黨的骨干分子趙南星出任左都御史,都察院依舊在東林黨人的控制之中。這一情況令魏忠賢恨地咬牙切齒,發(fā)誓要讓東林黨人付出代價。
內(nèi)閣班房。新入閣的四位大學士依照慣例要覲見葉向高等老資歷的閣臣。所以幾個人早早的來到班房等候,葉向高等人還沒到,四個人閑的無聊便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顧秉謙是魏忠賢最器重的文官之一,調(diào)他入閣實際上就是為了牽制葉向高、韓爌等東林元老,和東林黨人唱對臺戲。而魏廣徴就更奇特了,他的父親魏允貞是東林黨人,和葉向高、韓爌、趙南星等人都是生死之交,不久前剛剛病逝。
趙南星等東林大佬們都把魏廣徴視為通家世子,滿心希望他能繼承父親的遺志,發(fā)揚東林精神,成為合格的東林黨人。卻萬萬沒有想到魏廣徴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投入魏忠賢門下,不但玷污了他父親的一世英名,也使那些東林大佬又難堪又痛心,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對魏廣徴自然沒有什么好臉色看了。
顧秉謙走到魏廣徴身邊,問:“魏兄,您這是在想什么呢?”
顧秉謙的話將魏廣徴從回憶中拉了出來,他應道:“哦,沒…沒事,我沒事。”
顧秉謙仿佛看透了魏廣徴的心思,眨眨眼意味深長地說:“聽說令尊和東林黨人交情頗深,尤其是和那個趙南星,可說是生死之交啊。”
魏廣徴的表情很不自然,尷尬地笑笑:“都是過去的事了,家父和東林黨人的交往都是公務往來,公務往來……”
顧秉謙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其實他很清楚這里面的內(nèi)情。
魏廣徴正不知所措時,葉向高來了,后面跟著韓爌。葉向高一進門就熱情的打招呼:“各位大人,抱歉,老夫來晚啦,讓各位久等了?!鳖櫛t忙說:“閣老太客氣了,閣老公務繁忙,晚輩們多等一會兒也是應該的嘛?!?p> “呵呵,坐坐,各位大人請坐。”葉向高示意眾人入座。
顧秉謙等人答謝后入座。
葉向高端詳了一番四張新面孔,說:“列位大人都是朝廷棟梁之材,如今內(nèi)閣正值用人之際,以后我們就要同殿共事,大家要相互扶持才是呀!”顧秉謙后面的魏廣徴自然對首輔葉向高不陌生,當年這葉向高也是他父親的好友之一,關系還不錯,葉向高也見過他幾次。不過那時候他還很小,想必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多少印象了吧。
魏廣徴也不甘寂寞,說道:“晚輩初預閣務,有不懂的地方還望閣老多指教、提攜?!边@話似乎說出了眾人的心里話,后面的朱國楨和朱延禧也紛紛附和。
魏廣徴的話引起了葉向高的注意,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魏廣徴,若有所思的問:“這位好生眼熟,你是…”
魏廣徴稽首道:“晚輩南樂魏廣徴,。”
葉向高沉吟道:“魏廣徴…魏廣徴…你可知魏允貞否?”
“正是家父?!?p> 葉向高神情出現(xiàn)了些許變化,他意味深長的說:“你父親是一個剛直不阿、敢作敢當?shù)恼司影 ?p> 這話一出口,魏廣徴臉紅一陣紫一陣,心里五味雜陳,悄悄退回自己座位上,老子正人君子,兒子投靠權(quán)閹,還有比這更具諷刺性的嗎?葉向高不愧是老謀深算,沒有說他魏廣徴一句不是,就讓魏廣徴無地自容了。
一直沒說話的次輔韓爌插話道:“各位大人初入內(nèi)閣有許多需要熟悉的地方,我和葉閣老年事已高,這以后內(nèi)閣里的事就指望你們了。”
眾人齊聲道:“還請葉閣老、韓閣老多栽培?!?p> 午門外的長廊。顧秉謙和魏廣徴并肩而行,顧秉謙對魏廣徴說:“魏兄,剛才葉閣老的話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魏廣徴面無表情的說:“什么意思?”
顧秉謙接著說:“怎么,魏兄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知道呢?他葉向高明著是在夸令尊,實際上還是在嘲諷你呀!”魏廣徴極力裝出不在乎的樣子:“我有什么可嘲諷的,顧兄多慮了吧。”
顧秉謙見魏廣徴面有不悅,便知趣的換了話題:“魏兄榮升閣臣,有什么打算嗎?”魏廣徴平復一下情緒,說:“哦,受家父臨終所托,準備去探望家父的故友。”
顧秉謙問:“是東林黨人吧?”
魏廣徴答道:“新任左都御史趙南星?!?p> 顧秉謙嘆道:“他可是東林黨元老之一,顧某勸你呀,還是三思而后行,最好還是不要去見他。”
魏廣徴問道:“此話何意?”
顧秉謙笑道:“只怕會自取其辱呀?!?p> 魏廣徴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