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昌十年
“轟”一聲雷響劃過西北,將花容從睡夢中驚醒,她眼角上還掛著淚痕,讓本就長相柔弱的她顯的更加弱不禁風,花容打開窗戶向外看去,月亮在瓦屋頂上掙扎著,天依然黑壓壓的一片,剛才被響雷撕開的一瞬光亮好似是夢境,花容摸著荷包中從家?guī)淼钠压⒒ǚN,恍惚自己還在孩童之時,她那早逝的父親還會如珍寶一樣撫摸她份頭頂。
驚雷一閃,瞬間照亮花容的閨房,梨花木雕精致華麗,梳妝臺上忽閃的零零散散的冷光,就是一副不起眼的耳鐺也可能要吃盡平民人家半年份的花銷,那是過去的花容想也不敢想的奢侈。
也讓花容落回了現(xiàn)實。
這里是大興左丞相的官府,不是她過去的田園幽香。
當她和妹妹花月被族長——花尚書引進到皇上面前,她還傻里寶氣的尋思,花尚書真想拉攏皇族,怎么也不會將她這個與本族已經(jīng)八竿子打不著的庶支獻給皇上。
可殿上皇帝一聲大笑一句“甚好甚好,就在此姐妹二人里的哪個送去西北給那個小混蛋當王妃吧!”徹底打通了她的疑惑。
遠在西北,被皇帝嫌棄的皇族還能有誰?除了那個至今雖有封地卻依然沒有封號的九王還能有誰?
九王封地是先帝遺詔要皇帝下封南邊的富饒小地,斤斤計較的皇帝卻給當時年幼的九王畫了一塊華而不實的大餅——荒蕪而不安定的西北。
不但如此,皇帝遲遲未給九王封號,只因九王在他這一輩中排行老九,才被大家習慣稱為九王。
一個擁有封地的皇子,卻遲遲沒有沒有封號,這絕對是個羞辱,皇帝看這侄子如此礙眼,原因也只是因為九王出生。
若非先太子被小人誣陷,以巫蠱為由全家問斬。這皇位怕是翻天也輪不上花容頭上的這個混人。
九王生的巧,恰巧太子府被抄之時哇哇墜地,抄家的將軍看著孩子人小才做主救下九王,可憐小小嬰孩,身上血跡未干就被丟進了無間牢獄中。
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倆人,先帝卻不知哪根筋沒搭對忽然懷念起被自己弄死的長子,大赦天下,九王作為罪太子唯一的兒子自然重歸族譜。
懷著對長子的愧疚,先帝破格允諾了九王一塊封底,九王就這樣成了當今大昭唯一有封地有兵權的諸侯王。
前太子的嫡長子,還是個有實權的封王,皇帝怎么可能順眼呢?指不定哪天就找個理由,將自己這個侄子拉去砍了。
世家里也沒有人會樂意將自家寶貝女兒嫁過去,奇怪的是九王也從向皇帝申請過結婚意愿。
定是花相想討好皇帝,族里又不知是哪個嘴碎的,推薦了他們孤兒寡母。
今年花月不過十一歲,而快滿十五歲的她自然比花月更適合遠赴荒涼的西北,可憐她父親去世,又年幼喪母,盡是無一個人愿為她求情。
每每想到此處,花容更是氣憤傷感,她不祈求嫁得豪門富貴,只求過個平淡日子,如今卻是什么都沒了,花容不敢放縱哭泣,怕耳室睡得正香的深藍聽到,悄悄走到窗前,倚著窗用手帕使勁擦拭自己不爭氣的淚水,又在心中不斷僥幸的幻想,也許是自己多心了。
皇宮的詔書比花容想象中來的更快——她終究是皇帝被送給了九王。再過半月,也許不出幾日,全天下都會知道西北的九王娶了一個毫無身份的笑話。
花容覺得自己的淚水都流完了,沒有勢力,舉目無親,又有誰會來關心她的無助,誰來拯救她的未來?
皇帝不但閑,還愛不切實際的找事做,才過了兩天,皇帝又召見了她。
皇宮,宜德殿
皇宮的雕花瓷磚繁復而堅硬,冰冷的溫度刺激著花容的膝蓋,她已經(jīng)跪了半個鐘頭了,花容感覺自己的腿在失去知覺,可她不敢動,在龍紋檀木椅上坐著的那個是隨時都可以決定她生死的人。
等到花容意識開始迷糊的時候,頭上皇帝的聲音讓她又強提起精神應對“花容?”
“是?!?p> “朕屈尊為你個賤民賜婚并破格將你賜給了尊貴的皇室王族做了王妃是看你的確賢良淑德,你可明白?”
“小女明白,小女對皇上的賞識感激不盡?!被ㄈ葑髁藗€揖道。
“恩……朕那侄子啊……是朕看著長大的,他天資聰慧,可愛懂事,卻不得已早早遠赴封地替朕分憂,令朕十分心疼,朕一直關心他在西北過的如何,可惜朕這侄子還年輕,不懂朕的苦心,一再拒絕朕放在他身邊貼己的人……”
皇帝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再言語,花容趴在地上,依然保持跪拜禮的狀態(tài),心里卻明白了個七七八八,皇帝身邊的探子在九王身邊探不出東西,這是讓她代替那些探子去做細作??!
九王是個什么人?不過十四歲便敢力排眾議親征第戎,他斬殺第一人泗州刺史,奪回大昭失去百年的高天原。這個讓世家鄙夷的九王同時也是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這樣的人讓她這個半路出道的白身女去刺探,怕不是皇帝破罐破摔自己都放棄了!
“花容,朕對這侄子想念的很,只是這路途遙遠朕即是擔心也不能得知他情況一二,你日后是他的枕邊人,定要將朕那侄子的事情如實稟報會京,畢竟朕那小九年幼實在不明白朕作為叔叔的苦心!你若做的好,令朕安心了,你的母親以及你的弟弟妹妹自然能在京都有個好前朝,尤其是你的——弟弟,畢竟父親早在兩年前就死了,你弟弟可是你家唯一的頂梁柱啊……”
皇帝最后一句話說的極慢,卻能將花容嚇得半死,她與繼母并不親近,但并未虧待過她,自己與二妹在吃住上也沒有太大差別,小弟更是與她從小親愛,花容不敢想象若是皇帝一聲下去,自己至親親人死于非命的樣子。
殿堂靜的可怕,花容慢慢彎下腰,額頭重重的磕在凹凸不平的瓷磚上,空殿響起一聲叩響,花容溫糯的聲音不再婉轉,透著墜入深淵的絕望:“民女……謝主隆恩?!?p> “好,那你便在尚書府里好好準備嫁妝,畢竟也不能太寒顫,姑娘家的嫁妝太寒顫會被人看不起的,過幾天朕會命人賜你些物件填補嫁妝。朕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將小九與你說過的重要的話交給朕指定的人就行,并非多么困難,朕聽花尚書說你從小聰慧過人,你應該明白該怎么做。”
“民女明白?!?p> “行了,朕……也累了,退下吧?!被实蹞]了揮手,花容艱難起身慢慢倒退出了殿。
兩日后皇帝果然讓身邊的公公送來了不少珠寶首飾,還送來了兩個教習令人一個宮女,美其名曰,給她撐場面。
嫁妝送至相府,幾家官僚前來祝賀,花容看見花月跑來卻被繼母趕了回去,花容起身前去:“母親可有事情?”
花夫人撩了下耳發(fā)有些無措,看著花容那雙含情目,愧疚感更是升高,那雙因時光摧殘的并不怎么好看的手相互揉搓著。
花容并非她的親生女兒,她是花父原配妻子所生,而自己不過是正房死后抬上去的小妾,花容的身份比自己女兒的要好太多,她嫉妒過也恨過,前個月隔壁長相一般甚至人品不甚太好的王二牛過來提親,她甚至還卑鄙的想將花容嫁過去,但每次看見花容的眼后總覺得自己的心思齷齪可憎。
花容無疑是漂亮的,她的眼睛似乎含著千言萬語,嬌弱而多情,總是不忍讓人傷害,可越是這樣她越嫉妒,但越是嫉妒就越是愧疚,花夫人努力咧開一個微笑:“也沒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擔心,過來看看你?!?p> 花容笑容溫柔,雙眼無神:“有什么好看的,勞煩母親跑一趟,母親莫要擔心,只是此番遠嫁我也不知道還回得來嗎,只望……還能葬歸故土……”
花夫人嚇的前去拍花容的手,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說著前言不搭后天的勸解話:“瞎說什么呢,這大好日子的!我…我出生不好,不吉利,不吉利…等你出嫁那天我定讓花相給你找個好的好命婆給你梳頭?!?p> “你給我梳吧,好歹也熟悉,我不在乎那些,就當是……最后一次了?!被ㄈ莸?。
花夫人心中難受,抱著花容纖弱的身軀大聲痛哭:“是我對不起你啊,是我對不起你…可…可我也是沒辦法了,花相那種大官我怎么惹得起??!可那是泗州啊,跟第戎那幫畜生做鄰居的泗州!我也不敢…月兒還小,我…我舍不得…花容…我舍不得啊…”花夫人說到后面越是難受,聲音嗚咽,強忍著聲音生怕外面的人聽見告了狀去,軟在桌上訴說著母親的無奈。
哭泣能夠傳染好不容易麻痹了自己的花容閉著眼睛,也無法將眼淚止住,她的哭泣無聲,因為她無法去指責什么。她是怨的,可是怨又如何?難道她能乞求繼母將她的親生女兒送去那吃人的地方嗎,何況繼母從未虧欠她什么。
花容深吸一口氣,聲音顫抖又沙啞,素手扶起花夫人:“別說了,母親,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知您并不喜我,這幾年您能帶我與月兒如一,還讓我像父親在世一般送我去私塾讀書已經(jīng)很好了。我知道的,很多夫子看我是女兒身不愿收我,是母親一家一家親自求來的,就連月兒也只是在家里做些女紅而已。我走了也好,不用付什么學費了,還可以讓良弟去更好的地方讀好書。只是,母親,這今后的事情一定要聽我兩句,丞相和陛下是一根繩上的,我們和他們家摻和不得,我走以后,你拿我做籌,找個由頭搬出去,院子小點都行,但莫要住在相府了?!?p> “我省的,我定按你說的做?!被ǚ蛉寺犞ㄈ莸膰诟纼?nèi)心難受,一面抽噎,花容自小跟著花父,男生學的功課花父一樣沒讓花容落下,還比花父別的學生學的還好?;ǚ蛉酥阑ㄈ萋斆?,心思剔透,聽她的準不會錯的。
“我走以后最擔心的……還是良弟,他還小,什么都沒個定性。以后良弟讀書母親要好生監(jiān)督,千萬不可事事都順著他,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我知道母親疼他,但若是慣壞了,難免不知天高地厚,日后做事沒個分寸,還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亂子來,母親一定要記著?!?p> “誒,我聽你的,不會什么都由他來的?!?p> 花容是野的,她是被寵著長大的,帶著鄉(xiāng)野的肆意與張狂,即便后來生活艱難,也放肆無比,周圍人卻最看不慣花容,因為一個身體不好的姑娘更應該安分守己。
皇家的禮儀繁瑣而壓抑,吃飯、走路、說話甚至睡覺都有必須遵從的規(guī)則,與花容以往的日子是如此天差地別。
花容被壓榨在沉悶的禮教中,連笑意也必須嚴格規(guī)定。
當花容覺得自己快死在教養(yǎng)嬤嬤一板一眼的規(guī)矩里時,西北官員——陳生以西北要事為由多次上書催皇帝拉快進程。
皇帝擔心花容待嫁之期突生事變,便爽快應下了,元宵剛剛過去,新年的熱鬧似乎還有殘余,花容的人生便要去往另一片天地。
花夫人磨不過花月的性子讓花月與花容同睡。
花月的身子小小的,蜷在花容懷里:“姐姐,我是不是只能和你睡這一晚上了?”
花容隔著被子拍了下花容的屁股:“多大的人了,還要跟姐姐睡,后日我得嫁人啊,明兒晚上忙著呢,哪有時間伺候你這小祖宗?”
花月環(huán)手抱緊花容:“我都聽娘說了,那死老頭兒硬是要娘選一個,他自己那么多女兒怎么不送?非得找我們?九王好歹也是個皇子,丞相女兒不更配嗎!娶個白身的女兒,也不怕被人笑話?!?p> “傻瓜,白身才好呢。”花容咽口氣摸著花月的頭頂“你還小,以后就懂了?!?p> “我才不要懂?!被ㄔ侣裨诨ㄈ輵牙锫曇粲行﹩柩?。
花容不知如何安慰,花容不輕不慢的撫著花月的頭頂,花月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哄著她睡覺的,室內(nèi)一片安靜。
花容看著床頭油燈的燈芯晃動著,不知過了多久,花容感覺自己衣襟有些濕潤,懷里的花月悶著自己的衣領出聲:“姐姐,我怕,我不想嫁,可是我也不要你嫁!我不要你替我嫁!”
花容拍了拍花月的背:“說什么胡話呢,誰替你嫁了,是姐姐自愿的,不然你讓姐姐嫁給那個王二牛嗎?”
“姐姐人漂亮,提親的人多著呢,誰稀罕那癩蛤??!”
花容嗤笑,彈了下花月的額頭:“沒大沒小,哪有罵人家是癩蛤蟆的?!?p> “我說的是實話,姐姐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被ㄔ锣洁熘?,稚嫩的小臉還有些還未褪去的軟肉,看著煞是可愛,花月一本正經(jīng)的看著花容,恍若說著天大的事情,花容也不好笑話她,一把亂摸過她額前的碎發(fā):“又說傻話了?!?p> “我已經(jīng)長大了,娘親說再過兩年我就能嫁人了?!?p> “是啊~也不知以后哪家幸運公子可以娶到這么可愛的女子?!被ㄈ菽竽蠡ㄔ履樕系能浫猓骸耙俏乙材芸匆娫聝撼黾蘧秃昧??!?p> 花月臉上淚珠跟斷了線似的往外冒:“姐姐……月兒不讓姐姐嫁?!?p> “月兒聽話,姐姐出嫁月兒要高高興興的。我聽人說,九王殿下長的一表人才,是個翩翩公子,泗州的姑娘沒有一個是不想嫁給他的,說不定大興城的這些個公子哥兒都不如他好看呢。你不是常念叨姐姐要嫁給這世上最好看的人嗎,這不是剛好?月兒要笑著送姐姐?!?p> 花月卻哼了一聲:“他要真這么好看,怎么還不找老婆!非等等皇上來指婚?!?p> 花容忍不住大笑了兩聲,擦擦花月眼角的淚眼角的淚:“說不定泗州的姑娘長得不好看,九王只好等皇帝將我這個最好看的賜給他啦~”
花月努努嘴,并不反駁花容的話。
花容抱著花月開始給她講自己在戲本子上看的小故事,拍著花月的背哄她睡覺。
小孩子總是說睡就睡,花容給花月散著的發(fā)編了好幾個小辮子,想著第二天花月照鏡子看著被自己瞎折騰的發(fā)型生氣的樣子,心情好了幾分。
日子來的很快,花容半夜被拉起來匆匆打扮,相府的功夫做的很足,該有的一樣不落下。
花夫人穿的很正式,手里鄭重的拿著一把梨花木梳,露在外面的手,暴露了花夫人被生活壓榨的苦難。
花容握著花夫人的手,又哭又笑,她一直知道花夫人很不容易,孤苦伶仃的寡婦養(yǎng)著三個孩子,還要依從父親的囑托供自己一個女子去私塾讀書,她有什么好求的呢?以自己一身換家人日后的衣食不愁,或許不錯。
“母親,梳頭吧?!?p> 相府一眾丫鬟的細心打理,花容的烏發(fā)變得光滑,宛若絲綢。
花夫人輕輕拿起桌上的梨花木梳,慢慢豎著花容垂落的發(fā),輕輕念叨著傳唱千家萬戶的婚假歌: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p> 花夫人的聲音有些咽咽的,花容內(nèi)心卻出奇的平靜。窗外是漆黑的夜色,邊際有一絲紅光,破土而出,血一般渲染了整個天地。
皇帝送來的丫鬟——深藍給花容套上鐲子:“天亮了,姑娘該出發(fā)了?!?p> “是啊,該走了?!?p> 花夫人聽此眼睛通紅又不敢哭出來,忙說去叫兒女起來送姐姐,放下梳子出去了。
花容沒有回頭,她看著銅鏡前的人兒越來越多的飾品,一樹七樹花釵鳳冠戴在頭上,似泰山壓頂,讓花容感覺自己將被壓死過去,額前的七條珍珠瑪瑙串的滴墜隨著花容起身晃動,拉出一道影子,霞披的紅色印在花容的皮膚越加白皙。
丫鬟是化妝的好手,胭脂施在眉眼周圍,桃花樣的眼愈加奪目,花容拿起團扇遮面,眼睛微垂,長長的睫毛在臥蠶處撐開一片影子,外頭響起了鞭炮的聲音,陳生等人已經(jīng)在外等候,看人鬧的百姓伸直了腦袋想看未來九王妃的模樣。
陳生還未見過這位王妃,想著皇帝那缺德性子擔心王妃樣貌丑陋,越是擔心便越不敢看。
花家長子,撐著一紙紅傘,帶著花容過了花家半個小腿高的前門門檻,花容臉龐微低,眉眼微抬看向陳生,她的眼尾有微微上翹,難以言說的秾麗風流,勾人魂魄。
陳生這下更加擔心了。
陳生深吸一口氣,退到馬車一旁彎腰作揖,周圍百姓見著新娘子長的花容月貌,都起哄討要喜糖,夸贊新娘美若天仙。聽的花容臉色發(fā)紅,手上的扇子高了幾分擋著桃腮,在深藍的攙扶下顫顫巍巍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