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上，奧蘭伸手扶住踉蹌的林如晤。他臂彎中的女人睜眼，抬頭：“為什么才來？”
奧蘭撤手：“最近過得怎么樣？”
林如晤本想將苦水傾倒而出，但轉念一想：“你應該知道?！?p> 奧蘭從衣領上摘下那枚鏤空的紐扣，遞給她，林如晤往里細看，藏著一些機關。按壓下去，這粒紐扣展開出一份幾十頁的暗金色文件，字跡突顯，質地如投影般輕透，但摸上去卻有實感。
林如晤匆匆翻過協(xié)作者的任務闡述，無非就是服從主持者的各項安排，配合漫游者干預地球命運并拯救全人類的套話。她將縝密的關注放在了爭議解決的條款上，考慮過的或考慮不到的甲乙雙方因客觀、主觀或計劃變動而造成履約不能等情況及其相應的處理事宜都整整齊齊地一一羅列。作為乙方，可能面臨的最嚴重后果就是當自身因普遍或個體原因無法再履行職責時，無權賠償解約，而是直至宣布生物學死亡前都不得退出聯邦的監(jiān)察。林如晤料到了這點，接觸過漫游者的技術和機密就等于擁有了無法估量的資源，除非他們能清洗記憶，否則參與人員想要從這計劃中全身而退、恢復自由是不可能的。幸好償付自由的報酬及時奪走了林如晤的眼球，基礎酬勞和系統(tǒng)依據每人的工作量和難度實時結算的績效足以讓算不上中產階級的林如晤忽略掉大部分非系統(tǒng)風險，何況第一次見面時奧蘭所提及的優(yōu)待條件也明明白白地背書了。末尾聲明：如非協(xié)作者自主叛逃，以上所述皆有效力——已加蓋漫游者聯邦政府的印章。
“就條文來說，賞懲分明，無懈可擊?！?p> “除了條文，我說過會讓你相信聯邦政府和科學部對你個人權利的保護。因此，我已將此協(xié)議里的全部內容輸送到聯邦的系統(tǒng)中樞，它也是聯邦最高自主執(zhí)法機構，文字一旦錄入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修改或口授?！?p> 系統(tǒng)的中樞就是布其亞提過的獨立管轄漫游者各首要職能的‘永動機’。奧蘭展示了其中一塊列檔的編碼串，正有林如晤手中的那份。
“一旦系統(tǒng)監(jiān)測到參與人員有任何違約舉動就會調用介入，你也可以用從紐扣取出的協(xié)議和工作環(huán)境中的端口直接連接總系統(tǒng)舉報。簽字后即刻生效。”
“你都是這樣無條件地滿足每個協(xié)作者的要求的？”
“協(xié)作者只能選擇拒絕或接受?！?p> “那為什么對我特別？”
奧蘭知道普通的理由沒辦法糊弄她，就靠近一步，將她半圈他和扶欄之間：“你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女人，相信與你共事，我和你的未來都將改變?！钡仙难垌蛲镀渌玫那榫w而加深，可聲音依舊冰涼。
林如晤沒有抵觸他的接近，反而湊上去觀察他眼睛里的變化，這應該是她見識的植入的另一種副作用。
“或許我的觀察者沒告訴過你，不甘寂寞不是一個褒義詞匯？”
奧蘭見林如晤還是將他當成夢中的假人一般對待，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又聽她提及了觀察者，更怕她要刨根問底，就拉開了與她的距離。林如晤的點撥奏效了。
“那或許我換一個詞，‘憤怒’？”
奧蘭掏出筆，林如晤搖了搖頭。奧蘭扶額，這場耗盡了他一生耐心的交易使他流露出了松散的狀態(tài)。
林如晤說：“只要你答應我最后一個條件?！?p> “請說?！?p> “治好我的學生?！?p> 奧蘭喜出望外地摸了一下扣夾，通過劃出的耳線向布其亞傳達了指令。等待的空檔，林如晤就簽了字。協(xié)議合上后收回到紐扣里，林如晤把紐扣穿在了項鏈上，才注意到奧蘭今天穿的是西服制的鑲邊紫裝，與衣領上佩戴著的金色底座相得益彰。
為了避免氣氛過快地僵硬下來，林如晤找了個話題：“你們時代的基礎科學有什么新的理論嗎？數學的，物理的？”
“即使你能用這些信息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也對你以后的職業(yè)生涯起不到什么作用了?！?p> 林如晤被這婉拒噎住了，過了幾分鐘，季橦玲用短信通知她鄒源醒了。奧蘭走了，異空間也隨之解除。林如晤在病房外望了一眼，院長、書記還有他的父母都圍著已經可以坐起說笑的學生細心關懷，這件事算是了結了。
李東美堅決不同意林如晤提交辭呈，鄒源也在得知此事后多番向學校表示如果開除林如晤他就退學。此時的鄒源在奇跡般地痊愈后成為了眾多媒體爭相報道的以一己之力抗擊黑惡勢力的正義化身，校方為了安撫他的情緒甚至派書記出面挽留林如晤。林如晤見好就收，但師生之間卻再無交集。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他的轉系申請表上簽字。
四月初，天氣漸暖，無事無課的一天，林如晤躺到日上三竿，安逸地刷著社交軟件。在李東美的再三催促下，她才蹣跚著去洗漱，但半晌李東美都沒看到女兒從廁所出來，敲門進去后，只看到一支開著蓋的牙膏歪在盥洗盆里。
林如晤掉落在燙人的黃沙中，她被定位轉移了。環(huán)顧四周，滿眼盡是沙丘升沉，塵浪騰霧。她穿著睡衣，在沙漠中大吼一聲：“奧蘭！”沒有回應。
好在原地等候不多時，一架全透明的弧形小磁懸浮汽車從不遠處的低落冒了上來，緩緩地駛到她身邊，自行打開了車門，林如晤憤憤地坐了進去。
“您是選擇直接前往基地，還是選擇先領略一下沙漠風情？”無人駕駛的車內突然響起一個機械音，把林如晤嚇得捂住了心口，她清了清嗓音：“我要去基地?！?p> “您不需要下車?！?p> “我要去基地?！?p> 機械音不再回復，而是無視林如晤的選擇，不管不顧地載著她四處游蕩，任她如何抗議、敲打都無用。林如晤從未來過中國的西部，更從未置身在無際的沙漠和它的孤寂之中。太陽的光暈在她的眼中蕩漾開來，她把腳一擱，椅背自然傾倒，索性接受了這強制的享受。
直到感受到垂直的下沉，林如晤才察覺車輛已經到達了基地內部的傳送帶上，兩名工作人員在一旁恭候。他們一男一女，都身著鑲邊藍衣，面帶職業(yè)性的微笑。
“您好，歡迎來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探索者07號基地，我是您所在23號小組的主持者米加。”女子示意后，旁邊的男子遞上了毛巾、鞋子和外套。林如晤接了過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儀容，而其他的協(xié)作者無不衣著板正，神態(tài)自若。
她問：“米加，奧蘭在哪兒？”
對方用微露訝異的神色輕聲道：“您詢問的是奧蘭·王德座下嗎？很抱歉，我沒有權限知曉座下的所在，事實上所有探索者基地都沒有此權限。”
“座下是什么職稱，王德不是教授嗎？”
“恐怕您是見過布其亞將軍吧，她被借調過來協(xié)理這個計劃。有時，她和大科學部的核心長官們會親切地稱呼座下為教授?！?p> 林如晤知道奧蘭是科學部的部長，布其亞是他的助手，難道這都是位高權重的官銜嗎？
“布其將軍和我閑談時沒提及過這些，科學部是很重要的部門？”
正襟站立的男子一臉‘你要是真的和布其亞將軍閑談過，就不會問這種傻問題’的表情，米加也強忍住嗤笑，說道：“漫游者聯邦各國的科學部是不受各國領袖或王室約束的獨立部門，跟各國的最高權力機關具有相同的決策權，甚至部分國家的頭腦或王儲就由科學部長兼任，而王德座下是整個聯邦的科學部部長，您沒發(fā)覺他的姓氏就是漫游者么?！?p> 林如晤才意識到他們的語系保留了英語的詞匯，布其亞這個名字也像源自某個汗國的語言，莫不是聯邦用語就是各國語言的雜燴？
“那貴聯邦國的最高領袖一定也是這個尊貴的姓氏，我該如何稱呼他呢？王德總統(tǒng)還是領袖？”
米加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在她耳旁說道：“統(tǒng)帥原本不是這個姓氏，王德家族是初代聯邦的統(tǒng)治者，后來為聯邦做出卓越貢獻的人員才可以被授予王德的姓氏，但統(tǒng)帥不喜歡人們用這個姓氏稱呼他，倘若有一天您幸而覲見統(tǒng)帥，可千萬別忘了?！?p> 說完，她欠身將林如晤引到了會議室，里面端坐著幾位男女老少，其中居然有一張林如晤頗為熟悉的面孔：季橦鈴！她怎么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