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艾米艾拉
一天清晨，林如晤又穿上了貝蒂的侍女服飾，照著鏡子里那張立體、明艷的臉孔，披上了斗篷。趁著侍女還未從酣睡中蘇醒，她牽走了院子里的馬，出了森林。
她一路打聽，找到了馬爾考家族世代棲居的莊園，它的主體是一棟方方正正、非常大氣的建筑，三樓以上的居室都齊整地錯格分布，每間都帶有一個露臺。繞了許久才覓得一扇虛掩著的偏門，她脫下斗篷，偷溜進(jìn)去，又循著貝蒂的記憶，到了勛爵的書房。途中碰到了一位拿著文件的男士，他顯然不是馬爾考家的人，還朝她微笑示意。
林如晤確實來過這里，不是貝蒂，而是她自己。雕花的書架、笨重的辦公桌，還有那落地的窗戶，撲面而來的似曾相識讓她開始憂懼，更糟糕的是她甚至還想起了事發(fā)當(dāng)時有另一個人在現(xiàn)場，她的無辜不再成立。她太厭煩此類感受了，那些奇怪的夢境，樹林里的湖邊，現(xiàn)在又是莊園里的書房，大腦一次又一次地被無端又含糊的回想充塞卻沒有一次向她證明真相。
李珊嵐亦步亦趨地跟著馬爾考公爵夫人，試圖攔阻她親自進(jìn)宮向女王陛下請兵，并沒有察覺到正有個人悄悄地藏匿在門縫后頭。她身著米色的蓬袖紗裙，更像一輪圓月了，發(fā)出的哀求卻不似那般溫婉典雅：“媽媽，您不能殺她，要是她死了，我們就全完了！”
“果然是你把她藏了起來，既然你不肯說，就不用再叫我媽媽了！”
“我跟您解釋過，那個人已經(jīng)不是貝蒂了，我會查出真正的兇手，為哥哥報仇。等一切結(jié)束，我?guī)ノ磥砩?！?p> 李珊嵐的臉上挨了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公爵夫人歇斯底里地喊道：“沒有我的兒子，我還有什么未來？！”
她揚(yáng)長而去，李珊嵐流下眼淚。侍女給她遞了一條毛巾，她搖搖手，就讓臉上的紅印滾燙。
林如晤策馬返回了木屋，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機(jī)會溜出去了。兩個侍女寸步不離地盯著她，一個去干活兒，另一個就陪著她，睡覺時，她們也輪班守在她的門口，不過表面上還是唯唯諾諾的。
林如晤開始懷疑奧蘭會不會來接她，什么時候來接她，雖然他為她抵擋過災(zāi)難，對她做出過承諾，但風(fēng)馬里的震撼和訣別相較于木屋里的安適和駐留已如彼岸一般遙遠(yuǎn)。1848年4月，英國皇室擔(dān)心被席卷整個歐洲的革命狂潮牽連，逃往了懷特島。兩萬多名示威者在肯寧頓公地集合請愿，可這個數(shù)字遠(yuǎn)小于與他們對峙的九萬多名警察和自發(fā)加入的倫敦民眾，憲章運動失敗。然而那些熱鬧都與林如晤無關(guān)，她只能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屋子里聽上一聽，也許她還會在這兒住上個一年半載，或許更久，久到她的余生里只剩下百無聊賴。
艾拉和艾米包干了劈柴、喂馬、燒飯、洗衣還有其它等等繁瑣的家務(wù)，林如晤思前想后，提出想學(xué)做烤面包，她們踟躕著答應(yīng)了。每回林如晤舉行完她的烘培儀式，廚房就變成了一個歷經(jīng)激戰(zhàn)的沙場，但兩個侍女似乎很樂意看到這個意外闖入她們世界的客人在禁閉的閑散中收獲一些趣味，乃至放松了戒備。
一天正午，林如晤在等著有人大喊“開飯了”這一對她而言一天中最重要的宣言。久待未聞，客廳和廚房也沒有人影。她往院子里走去，只見兩個侍女神色慌張地竊竊私語，說的是艾米剛?cè)ゲ赡⒐?，瞧見了一個穿著流蘇套裝的軍官在附近轉(zhuǎn)悠。林如晤忙打斷道：“我們得趕緊走！”
侍女們面面相覷，隨后點頭同意，回屋收拾細(xì)軟，林如晤則在房間里來回地踱步，她有非常不好的預(yù)感。
“砰砰砰”的敲門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如晤的心坎上，急促得與她在小旅店醒來的那晚如出一轍，斷頭臺的記憶在她的腦門上滲汗。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教給艾米幾句話。艾米連連點頭，然后從白色的圍裙兜里掏出兩塊金幣塞到她手里，便去應(yīng)門了。
四五個紅衣輕騎兵站在門口，他們中沒有艾米之前看到的那個軍官。她說自己是個農(nóng)婦，男人出門打獵了，今天還有個妹妹在家里做客。士兵們便要查問她的妹妹，她就領(lǐng)他們進(jìn)了客廳。艾拉坐在椅子上繡花，他們四處打量，分散到各間搜巡，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離去。
林如晤從客廳的煙囪里跳下來，頭發(fā)蓬亂，衣服和臉上都沾滿了煤灰，活像個清掃的工人。侍女們樂成一團(tuán)，艾拉問：“我們是不是不用跑了？”
“誰說的，趕緊跑！”林如晤說道。
馬廄里只有兩匹馬，艾拉帶著不擅騎策的林如晤同乘一匹。跑出了數(shù)里路，軍官帶領(lǐng)著衛(wèi)兵騎著悍馬追了上來，眼瞅著就要與她們并駕齊驅(qū)了。
艾米調(diào)頭：“我去攔住他們?！?p> 不要去！林如晤沒有說出口，她知道故作姿態(tài)的煽情在此刻沒有任何意義，奧蘭讓她活下去，她也想活下去。艾拉狠踢了一下馬肚子，大馬嘶鳴，飛奔了起來，而她的同伴被連人帶馬掀倒落地的聲響在背后越來越遠(yuǎn)。
林如晤說了句：“對不起?！?p> “我們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不必內(nèi)疚。”
這話真耳熟，海戈爾也說過類似的話，不知不覺自己也成為了不惜踐踏別人性命也要存活下去的特權(quán)階級，林如晤不寒而栗，卻也只能孤注一擲了。
“往市里人多的地方跑，去找你的主人?！彼龑Πf道。
追兵們窮追不舍，發(fā)出呼喝，如同吠叫的獵狗一般，城市擴(kuò)展的速度驚人，比起前兩個月，它的邊緣更快觸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攢動著生的氣息。
“小姐，以后靠你自己了，上帝保佑你。”
侍女握住韁繩的手漸漸松開了，林如晤驚訝地回望：艾拉從左側(cè)傾倒，背上插著三支那時代早已不使用的長弓射出的羽箭。她一心只顧著向前狂奔，沒有察覺身后之人做了自己的肉盾。
“不要！”她一手抓住韁繩，一手向后扶住艾拉，心里泛起難以言說的悲傷。
“這樣你跑不掉的，松手吧，我也是為了我的家人…”
林如晤憋住眼淚，癟著嘴：“我不傻，你們送信給李珊嵐好幾次了，她都沒有回音...”
艾拉笑了，她用盡最后的氣力撥開林如晤的手，滑了下去。
那群追兵趕了上來，林如晤不敢往后看，蹬了一腳馬，出聲啜泣著往前沖。軍官不顧周遭的平民，朝她開弓。馬中了一箭，受驚，眼看著就翻倒在一個賣花女孩的身上。
林如晤強(qiáng)制地側(cè)過馬身，隨著它一起撞向地面，粗糙的碎礫劃傷了她的臉和手肘。她聽到了來勢洶洶的奪命馬蹄，她能想象到那些高頭大馬上的人物是何等的面貌兇惡，也能想象到李珊嵐可能正在她的莊園里喝著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