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珍妮和勞拉
裹著粗衣、長著皺紋的行人看客見到狼狽的女人,唯恐沾染禍端,避之不及。
“起來,跟我走?!绷秩缥钛雒?,是那個她剛躲開的小女孩。
她的臉和太陽的光輝交織在一起明暗不清,她扒拉起林如晤,拉著她逃生。曲曲折折,彎彎繞繞,她們跨進(jìn)了一個粘膩的小鐵門。在不起眼的拐彎處,女孩打開一扇地下室的入口,示意林如晤下去。那是一個黝黑的發(fā)著霉味的地方,女孩點(diǎn)亮了一盞放在小方桌上的煤氣燈。
“你就藏在這兒?!迸⒛樕嫌行┤赴?,鼻尖微翹,就像林如晤小時(shí)候看的連環(huán)畫上的外國女孩,只是她沒有鮮亮的衣服。
林如晤蹲下問道:“為什么幫我?”
“你是個好人?!?p> 林如晤想起方才種種,悲情難控,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小女孩,就像抱住了救星。
小女孩名叫珍妮,林如晤托她去打探兩個侍女的消息。她告訴林如晤掉在街市上的那個當(dāng)場斃命,被扔到了郊外的墳地,另一個則下落不明。
林如晤整整兩天沒有吃飯,她想起從前常認(rèn)錯那兩個姑娘,愧疚到難以呼吸,她們不過二十多歲,跟季橦玲和鄒源差不多年紀(jì),她有什么權(quán)力讓她們?yōu)樽约憾???p> 在地下室的黑暗里,她也想在黑暗里消失。
第三天,珍妮的媽媽勞拉來了。她是一個紡織工廠的女工,包著頭巾,年紀(jì)不大,皮膚卻因日夜勞作而干黃,手上也有不少深淺不一的疤痕。
她并沒有問東問西,反而說了些自家的事兒。不分地域、不分年代,每個單親家庭都有類似的凄苦,何況勞拉還是個移民人口。珍妮的爸爸丟下了她們,勞拉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大,還教會她善良、溫柔,甚至開朗。林如晤想起在江城的母親,還有奧蘭的囑托。
珍妮的媽媽問她:“你相信人有靈魂嗎?墳?zāi)共皇撬詈蟮臍w宿?!薄八敝傅氖前?。
“那她的靈魂去了哪里?”
“天國?!?p> “天國?”
“是的,在神的懷抱里了?!?p> 林如晤真希望艾拉去了天國,那個沒有苦難的地方,但是她的理性卻在抗辯。
“你們想過嗎,可能你們認(rèn)為的‘神’就是多重折疊空間里的普通人,或者他可以瞬間將自身量子化,穿梭在我們存在的所有時(shí)空里,才會通曉一切?!?p> 如果不是心處絕境,林如晤不會如此沒有情商。
“我不懂你所說的,但我信的神他在我的生活中顯示他的訊息,在我的心里傳達(dá)他的安慰?!?p> “你的‘神’,他對你說過話嗎?”
“每一天?!?p> 林如晤看著勞拉的臉,好像在發(fā)光,下工后的疲憊和經(jīng)年累月的損傷完全不見了,她啃起了面包。
后來的一段時(shí)間,警察來過鄰近的幾條街搜查了好多回,但都沒有找到林如晤的藏身之所,來過上層陋室的只有兇惡的債主。有一天,林如晤從口袋里摸出了兩塊金幣,想起那天艾米塞給她時(shí)臉上那種單純樸實(shí)的表情,終于痛哭了一場,然后把金幣給了勞拉。
她開始在上層的屋子活動,幫著做一些針線活兒,她學(xué)得很快。這么過活其實(shí)不難,除了每次在使用上百人共用的廁所前必須進(jìn)行的心理建設(shè),以及去那兒途中必須攜帶好的零亂裝備——為避免與帶有疫病病毒的污水直接接觸。林如晤始終警醒,貝蒂的身體沒有接種過疫苗。奇怪的是,一天又一天,她的心情倒是很平復(fù),不作他想,就在時(shí)光流逝中無聲地等待。做手工累了,她會看看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的陽光,聽聽街上人們傳來的喧鬧,傍晚她會烹飪、熱著,等小女孩和她的媽媽回家,夕陽下鍋碗瓢盆‘叮叮鐺鐺’總讓她恍然覺得自己就是一直與她們生活在這兒的人。
又入冬了,英國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林如晤怕冷,耗費(fèi)的柴火也不少,她只能加緊干活免得增添這個單薄家庭的負(fù)擔(dān)。平安夜,珍妮早早地回來了,雙手在背后藏著掖著,支支吾吾地說她有禮物要送給林如晤。
“是什么呀?”女孩興奮的神情讓林如晤有些期待。
“烤雞!”珍妮把紙包著的雞推到她手里。
那雞油浸在紙上,蹭得林如晤也是一手香滑,熱乎乎的。她有半年多沒吃過肉了,寒冷會加大身體對蛋白質(zhì)的需求,她看著這雞,再看了看小孩跑得紅撲撲的臉頰,眼眶紅了。
勞拉做了一份略顯稀疏的濃湯,拿出干巴巴的面包,放好刀叉,但誰都不敢動這只神圣的烤雞,它已多年沒出現(xiàn)在母女倆的圣誕節(jié)中。今年家里多了一位新成員,勞拉把嫩滑多汁的雞腿撕下,三個人都咽了咽口水,雞腿放到了林如晤的碗里,隨之投放給她的還有鼓勵的目光。
林如晤顧不得禮儀了,抓起雞腿就啃,嘴里的油味兒,她不想浪費(fèi),所以塞了幾口面包,又扯下一塊翅膀,忽然,眼淚就撲閃著往下掉:“謝謝你們!我永遠(yuǎn)都會記得這頓飯!”
珍妮抓住她的手:“我們就是一家人,以后也要一直住在一起?!?p> 林如晤抑制住嗓子眼里要冒出來的嗚咽,抹干眼淚,摸了摸小女孩的臉蛋。不一會兒,三人又說笑開來。
沒過幾天,勞拉和珍妮就去上工了。林如晤像往常那樣坐久了發(fā)冷,就往爐里扔了點(diǎn)柴火,噼里啪啦的滋響讓她險(xiǎn)些沒聽見“咚咚咚”的敲門聲。她當(dāng)然得裝作無人在家,起身要躲進(jìn)地窖里去。
“我知道你在里面,珍妮出事了!”
是個十來歲男孩的聲音,林如晤遲疑片刻,開了門,男孩圓嘟嘟的蘋果臉,衣衫襤褸,戴著一頂小破帽。
“你是誰?”
“我是珍妮的朋友,珍妮告訴過我你的事,有人為了懸賞金供出了是她帶你逃跑的,現(xiàn)在她被抓了,勞拉已經(jīng)趕過去了!”
“我跟你走!”林如晤回頭拿了一件披肩,將一把菜刀藏在披肩之下。門外的積雪很厚,缺乏鍛煉和心緒急迫讓她連氣都喘不上來。
趕到街頭時(shí),珍妮被捆綁著按在冰面上,一個中年衛(wèi)兵把他的一個膝蓋壓在她的背上。勞拉被打得頭破血流,倒在泥污里,施暴者是五六個年輕的士兵。林如晤的心像被揉碎了。
“你們這些禽獸!”她去扒開那中年衛(wèi)兵的腿,“是我,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
男人放下腿,一把揪起林如晤的頭發(fā),拿出一張畫像,比對臉孔,然后把她往雪地上一扔:“就地正法!”
“你這個叛徒!”珍妮朝那個小男孩怒道。
男孩的眼神左右閃躲,快要哭出來了。
“我是死是活與你們無關(guān)!”林如晤沖珍妮喊道,“傻孩子,是我害了你們,不要看!”
林如晤望了一眼天空,淚流滿面,閉上眼,一柄布倫瑞克步槍瞄準(zhǔn)了她。珍妮不知從哪兒憋出來的氣力,用小小的腦袋拼死撞偏了舉槍的衛(wèi)兵,衛(wèi)兵惱怒地用槍柄擊打她的頭顱,并將準(zhǔn)頭轉(zhuǎn)向了她。林如晤瞳孔放大,撲向那人,往他頸上砍了一刀,鮮血四濺,她被涌過來的士兵復(fù)摁在地。倒下時(shí),她看到街角處,閃過斗篷衣角里的紅色。珍妮暈厥了,男孩沖過去救她,被摔出一個雪坑。
林如晤不斷抗?fàn)帲瑓s在牢牢的禁制下徒勞無功,她管不上自己的心臟又被對準(zhǔn)了,只眼盯著士兵舉起哥特式的軍刀,向珍妮刺去。
“奧蘭!”她聲嘶力竭,目眥盡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