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本來就是一種痛苦。種地和學習都是痛苦的,但是痛苦的方式不同:學習要求一個人高度緊張,嚴肅地集中注意力,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痛苦;種地則是保持肉體不斷運動,精神上麻木,枯竭的痛苦。兩者的共同點是無聊和煩躁。種地的總是在后悔自己當年為什么沒好好學習,學習的覺得自己學不好還不如將來去種地。
王國公立學院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位于王國首都內(nèi)的正北邊,就在王宮后面,占地面積比皇宮還大。里面除了幾個不大的花園和人工湖以外,就是廣場和一排排東西走向的教學樓了。教學樓的形狀千奇百怪,據(jù)說是漫長的建造過程無數(shù)工程師相互推諉責任的結(jié)果(公立的學校沒幾個人愿意負責)??傊?,一般的學生到了六七歲,父母交了學費,便可以到這里學習;如果父母愿意多花些錢,還會有服務于王室的法師們愿意額外花時間教教這些學生——這是以前,在“人形惡魔”(穿越者在這個國家得到的官方定義名稱)帶領著首都的部分暴民們發(fā)動了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叛亂并“嚴重挑釁了王室威儀”之后,這些法師便沒空兼職了——那些貴族人家,富商的孩子們都是可以到皇宮內(nèi)部設立的皇家私人學院,和王子公主們一同學習的。但普通學生,家里只是有幾個閑錢,父母對孩子有些期待,大抵沒有這樣手眼通天。只有穿金戴銀的,才能騎著馬,坐著轎子,在侍衛(wèi)們的吆喝聲中進入皇宮,收到最優(yōu)質(zhì)的教育。
天選者從八歲左右,才進入公立學校學習。招生的老師覺得年級大了些,出身也不好,沒有教育基礎,怕跟不上進度,就從最低一級開始學罷。本來打算教些魔法,但是天賦只能算中等偏上,前宰相給的生活費又不多,支持不起高昂的費用,就學武好了。學武的費用要低些,但是麻煩也不少。往往要和對手打得遍體鱗傷,醫(yī)藥費用還得全部自負,打壞的教學器械都得按原價賠償:在這種條件下,生活費顯得非常稀少。在解開了由于穿越者造成的誤會后,老人的臉氣的像變色龍,但還是按照約定給了天選者生活費和入學機會。還給他起了個比較文雅的名字,因為這個國家的名字都比較長,至少有二十個音節(jié),就不做介紹了。這么久過去,天選者也算是懂了些事情,不好意思找宰相再要錢了。所以過不了幾天,老師們又說他學不了武。幸虧老頭子身為前任宰相的情面大,開除不得,便改為只學讀書寫字的一種無聊學習了。
天選者從此便整天地坐在教室里,學著讀書寫字,希望學成以后找一個文職工作。雖然成績都跟得上,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老師們是一副兇臉孔,同學們也沒有好生氣,教人活潑不得;如果你以為有什么人能到學校里讓大家樂一樂,那你就錯了。這里是學校,沒有什么有意思的閑雜人等,學習很無聊的。
天選者在學校的無聊生活持續(xù)了四五年,他的文科成績不錯,基本合格。也算是了解了這個國家的歷史和現(xiàn)狀,知曉了周圍存在的各種由異族建立的政權,也了解到了人類如今岌岌可危的地位——被眾神拋棄,被上位者鄙夷,各地的人類政權還相互對立,像分幫結(jié)派的小屁孩一樣,為了手里的蠅頭小利爭斗不休。唯一不愿意放棄人類的女神不知道被囚禁在哪里,只知道有一批人類的后裔在遙遠的大海彼端,遠離已知世界的海洋深淵中用生命發(fā)動了禁忌的法術,制造了一座滿是齒輪和滑軌的鋼鐵島嶼,他們還宣稱要重新建立人類的強權統(tǒng)治,救出女神,恭迎她入住世界中心的萬神殿,讓日月和星辰都圍繞她旋轉(zhuǎn),襯托她的光芒。為了達成目的,及時是要向神族開展也在所不辭。這話可真是夠蠢的,不光異族們聽到后要會笑掉大牙,哪怕是其他人類族裔聽到了也要搖頭嘆氣。
這幾百年間人族的情況大家也都知道。有些人類政權依靠著向異族妥協(xié)勉強茍延殘喘;有些靠著外交手段在各族間勉強周旋;僅有的幾個靠著自身力量抗爭的都快被打滅國了。天選者所在的這個小國就是靠著妥協(xié)和外交手段茍活的產(chǎn)物。盡管如此,異族的地方軍隊依舊時常在王國勢力衰微的時刻侵占領土,比如在之前“人形惡魔”制造內(nèi)亂后不到一年,就來了一批,雖然被緊急招募的軍隊勉強擋住,但是再來一次就真的要亡國了。
天選者的好幾十個同村的老鄉(xiāng)也是死在那場戰(zhàn)斗里。
“就沒有什么能夠戰(zhàn)勝異族的人類英雄嗎?”某天在研讀文獻時,天選者向躺著曬太陽的老宰相發(fā)問,后者因為這些年不受重用似乎開始懶散起來了。
“有,但是很少?!彼钫b起一些繁雜的音節(jié),老舊的房間在微微震動中抖落下金色的灰塵,在空中緩緩地飄動,匯聚成各種舞動的人型和怪物,那些閃爍的人型在妖魔們瘋狂地撕咬下一個接一個地碎裂開。
“他們都是很久以前的人了。”那時候不要說那些異族了,就連人族的宗教都種類繁多,各自信奉著不同的神明,雖然偶有爭斗,但大體上相安無事??珊髞肀娚裰g莫名其妙地發(fā)生了奇怪的戰(zhàn)爭,眾多意識近乎不朽不滅的超脫存在就像孩子一樣,為了本該被他們視若塵土的榮譽和權力打得不可開交。那座位于世界中心的萬神殿也是一樣奇怪,仿佛一夜之間就從空無一物的海洋中拔地而起,鏈接天地,宮殿群發(fā)出的光輝隔著山岳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宮殿頂端的白色閃光甚至被列作星辰。為了入住神殿,贏得萬物的臣服,眾神甚至屈尊離開自己位于天穹的神殿,化出信仰者的身形,指揮信徒們戰(zhàn)斗。而少數(shù)不愿參與戰(zhàn)局的神明卻毀滅了信徒為自己修建的廟宇,焚盡了先知們用血水書寫的教義,無視信徒們的呼喚和哀求,攜帶著自己的星辰在長空中碎裂,前往了未知烏有之地,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至今為止沒有哪位神明成功入住過萬神殿,那里有著最強大的法陣防御,連巖漿海和天雷都無法擊破宮殿最外層的裝飾浮雕。一旦哪位神祇成為了殿主,想必整個世界都會被改造成他所渴望的模樣吧。
“那就沒有一個能夠輕松戰(zhàn)勝非人種族的人類還在世嗎?我們需要一個英雄。”
“其實也不是沒有?!崩显紫喑聊艘粫啪従忛_口。
“誰?”
“人形惡魔?!?p> 天選者的腦子里頓時蹦出那張給人深刻印象的笑臉。
“據(jù)說那個家伙不是我們這個世界誕生的人類,是從另一個世界召喚而來的。一幫搞禁咒術的惡魔本打算召喚他們領主,卻意外召喚了這個家伙?!?p> 老人拿起一本泛黃的畫冊,上面都是些手繪的簡筆畫和非常凌亂的記錄。
“這是后來從那批惡魔的駐地找到的,是惡魔親自記載的。惡魔沒有文字,只能用其他種族的文字配上繪畫做記錄。”
根據(jù)這本記錄,“人型惡魔”被召喚后不久,就贏得了惡魔們的好感——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是那張穿越者拉著惡魔們手拉手跳舞的繪圖和下面的記錄顯示事實就是如此——并且一起參加了軍隊,一起攻城拔寨,甚至還在參與了惡魔對某位天神的圍剿任務,重創(chuàng)了對手。
“這個家伙有這么強?”這么看來,當年以為他只能和一村暴民五五開還是低估他了。
“據(jù)說他精通巫術,尤其擅長用毒,從來都不會正面對戰(zhàn),一定要所有陰招都用完才肯露面。還特別喜歡蠱惑拷問俘虜,也難怪會和惡魔們合得來?!?p> 記錄詳細介紹了“人形惡魔”和其他惡魔們一起打仗,拷問俘虜?shù)男腋\娐蒙睿墙榻B就到此為止,在提起惡魔們在大戰(zhàn)中俘虜了敵方主將并擊殺了某位天神后,記錄戛然而止。
“然后呢?”這些東西只能證明他和惡魔一見如故,人形惡魔的外號名不虛傳而已。所謂的戰(zhàn)功更可能是作為惡魔們的輔助立下的,嚴格意義上并不能算作戰(zhàn)勝了非人種族。
“這記錄有五十年歷史了,我說過是在惡魔駐地發(fā)現(xiàn)的。那里沒有一只活著的惡魔,全都是被扯爛的尸體,根據(jù)現(xiàn)場的分析,和這群惡魔戰(zhàn)斗的是一個赤手空拳的男性。我們也沒找到記錄中殺死的主神遺留下的神軀和武器,但是現(xiàn)場有神器使用過的痕跡?!?p> 老宰相收藏的煉金儀器發(fā)出一陣鞭炮響,濃霧中冒出來幾張極其寫實的繪畫。
“這些都是現(xiàn)場遺留的證據(jù),瘋狂生長的草木,本該精鋼不壞卻全被燒焦的惡魔戰(zhàn)甲,高階的惡魔全都被轟得連渣都不剩。可是紙質(zhì)記錄這種脆弱的東西卻保留了下來,只有神兵才能做到這樣選擇性地攻擊,最重要的是”,他停頓了一下:“自那之后,王國附近的惡魔們元氣大傷,殘存的惡魔一直在瘋狂地找尋什么東西,包括前幾次對王國的進攻,其中都有惡魔的身影。我們懷疑是這個家伙借助神器的威力,趁著被惡魔當做同伴的機會殺光了他們,搶走了所有能搶的東西,最后揚長而去?!?p> 這一切聽上去非常扯:一個異世界的人類,被惡魔召喚,不僅不慌,還和能夠讀心,以狡詐殘忍背叛聞名的惡魔打成一片,靠著更加可怕的手段成為了惡魔們眼中的朋友,最后趁他們大意,搶了所有的戰(zhàn)利品,殺光他們的軍隊,輕松地全身而退。
會不會是有三方勢力介入導致的?
我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這個。
那是一張自畫像,上面還是那張臉。只不過筆法稍顯稚嫩,看得出作者當時的繪圖能力還不是很好。但是五十年確實讓他的畫工進步不少。
“這只是一張復制品,正品在王宮地下藏著?!崩显紫嚅L嘆一口氣?!拔耶敃r還算年輕,充滿了豪情壯志,覺得找到了人類的救世主。只要找到這么一個能戰(zhàn)勝惡魔的怪物,我們?nèi)祟惥陀袡C會戰(zhàn)勝一切。可結(jié)果你也知道了。”
本來擔心這個人就此消身匿跡,卻沒想到他不僅不知道什么是膽小,還到處惹是生非。搞得都是些兒戲一樣的玩意,什么鼓動平民暴動,偷竊財寶,挖人祖墳之類的都有干過,我本來還不是很信——一個能殺神的家伙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這種胡鬧上?但是幾年前這個家伙害我丟了職位,還給我寫了這么一封狗屁不通的信,我才真正失望。不是因為丟了管帽失望,而是因為我的希望破滅了。年輕的時候我也想過要殺光異族,救護女神,入住萬神殿之類的白日夢,還和幾個老朋友一起喝酒后發(fā)毒誓,要么戰(zhàn)死在沙場上,要么淹死在前往蒸汽大陸的海洋里。我現(xiàn)在白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老朋友全都死了個干干凈凈。王宮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丑聞也都一清二楚,只是我懶得管而已,我總是覺得只要自己足夠努力,有著足夠的覺悟,把自己能干的事干好,就會有某個天賦異稟的家伙過來,在我累得半死不活的時候告訴我:‘你該干的都干完了,剩下的交給我’,然后我就能放心嗝屁,這個家伙繼續(xù)完成我們的事業(yè)??伤麐尩奈揖鸵懒耍@個王八蛋在哪那?”他聲音越拉越大:“這個王八蛋在哪那?”
這是兩個人認識多年以來,天選者第一次看到一向措辭文明的老宰相爆粗口,而且情緒波動如此激烈。
那一次穿越者的制造的王朝暴動之所以讓他怒火中燒,不是因為自己被迫革職,也不是因為王室威儀受損,他只是覺得自己五十年來始終抱有期待的“人類救世主”其實只是個只顧自己開心,不顧世人安慰的混賬這點無法接受而已。
在長久的沉默后,這頭老邁的野獸終于低下了頭,不得不接受可悲的現(xiàn)實。
“我現(xiàn)在只是想找到他,問他一句:你個婊子養(yǎng)的到底是不是人。這個混蛋哪怕稍微有一點身為人類的自覺和危機感也是好的。不過恐怕他這種異世界的人類根本就沒把我們當成同伴,可能在他這種生物眼里,我們和惡魔一樣,都是些供他玩樂的寵物而已?!?p> 天選者感覺氣氛有些壓抑,他想努力找?guī)拙湓挵参窟@個老頭:“這個混蛋做不到不代表別人不行啊,或許救世主還是存在的,就在人類之中。我們的王國也有復興的希望?!被蛟S如此,但最后一句話他自己也不信。畢竟在首都待了這么久,王國統(tǒng)治機關是什么樣他也清楚。
“你覺得呢?一個肥的像豬一樣,還管不住老二的國王;一個天天忙著爭風吃醋,往娘家倒騰錢的矮個子王后;一個丑的人神共憤還不愿讀書,天天忙著打扮的公主;一個除了吃喝玩樂屁都不會的王子;一群腦袋里除了腦子什么都有的貴族,一幫瘦得像燒火棍一樣還得塞進爐子里發(fā)光發(fā)熱的老頭大臣,一批不學無術的學院學生,越來越多不認字不工作還天天嚷嚷著打砸搶的災民,我不覺得這個國家能找到什么救世主。”
他又上下打量了天選者一遍:“你小子就是還有點上進心,但是魔法劍術什么的都別學了,老老實實學好寫字,爭取在亡國前當上歷史文書管理員,把能記得的都記下來。幾千年后讓其他種族的人看看。老子作為人類還是有他媽的一股硬氣的。”
他這話說不上堅強還是怯懦,只能說是一個老頭子最后的驕傲和嘴硬了。
“沒法學習了。公立學校最近被游行的暴民沖擊了,他們從人型惡魔制造暴亂時留下的缺口涌進了學校,有不少學生受了傷,學校已經(jīng)停學了?!?p> 老頭看向窗外,他的房子位置還不錯,屬于有衛(wèi)兵安保的黃金地段,僅僅挨著王宮,但是遠處的濃煙和沸騰的聲浪還是昭示著這里的危險。
“他們還嫌人類死的不夠多嗎?”
“現(xiàn)任宰相克扣了不少的賑災糧款,因為軍費不夠用,維持常備軍就已經(jīng)很困難了,地方的諸侯始終拒絕出錢,王后家也一樣。國王一向怕老婆,什么都管不了。只能扣平民的口糧了?!?p> 他們以為平民是最好對付的。但是現(xiàn)實發(fā)展有些超出意料,當年人形惡魔宣揚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和“餓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的口號重新響了起來,幾個諸侯的護衛(wèi)被暴民撕成了碎片,家里也被洗劫一空。
“那你以后跟我學好了?!崩项^子這次沒有嘆氣,他好像接受了這一切。
“我會把我知道的所有歷史和語言都交給你?!彼浅烂C:“你是個很認真的學生,我希望你能夠很快吸收這些知識,我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p> 天選者點了點頭。
書架下方最厚最重的幾本書飛了過來,上面厚厚的灰塵四處飛揚,讓他們咳嗽不斷。
“歷史的厚重總是讓人喘不過氣?!?p> 這位天選者人生道路上第一位正真意義上的老師仿佛年輕了幾十歲,回到了那個和同道者一起喝酒發(fā)瘋的年代,他講的飛快,知識在他的口中仿佛朗朗上口的歌詞,充滿了韻律和節(jié)奏。
“能慢一點嗎?我一時間記不住這么多?!碧爝x者覺得自己開始混亂起來。
“那就死記,一句話都不要忘?!?p> 這些都是發(fā)生過的故事,只有存在的國家才有資格記錄歷史。一旦亡國,那些歷史在他人就是無意義的注腳和垃圾。只有本國的歷史學家才有資格和能力記憶,只要他們活下去,那些英雄就沒有白死。
這個老人一直非常認真,到死都沒有變過。在天選者十三歲的時候,王朝的首都被一條巨型的紅龍占據(jù),灼熱的火焰燒死了王宮和宮中所有的王室成員。隨后,惡魔帶領的部隊洗劫了這座城市,似乎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于是他們便急匆匆地離開了。成千上萬名死者中就包括這位前任宰相,現(xiàn)任的閑雜人員,無用老頭:他似乎是在趕往王宮護駕途中被濃煙熏死的。
天選者僥幸逃過一劫,因為事先預感到大事發(fā)生的老頭讓他帶上足夠多的文獻,乘坐馬車去遠方避難。他心中有個聲音強烈要求他留在城里,與國家共存亡。但出于對死亡的恐懼,他還是一言不發(fā)地逃跑了。這大概是他此生的第一個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