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的石階已有些磨損、直徑丈余的巨大石柱也斑駁脫落的厲害,隨著歲月侵蝕,世俗氣息早已遠(yuǎn)去,只剩一片蒼涼高遠(yuǎn)的味道。
可惜這神殿卻染了膻腥之氣,一隊(duì)囂張的突厥人正在殿前與韓世諤等人爭執(zhí),幾個彪悍的胡人竟拔出了刀!
蕭皇后什么都沒有說,靜靜的站在殿前石臺上。正在爭吵中的一個隋軍侍衛(wèi)看到她的身影,立時肅然不語。陸續(xù)隋軍侍衛(wèi)都看到了蕭皇后的身影,于是立刻停止了爭吵,韓世諤一聲呼喊,眾人轟然跪下,大禮參拜。
突厥人見此情景也愣了,抬眼望去,只見蕭皇后站在高處衣袂飄飄,凌風(fēng)而立。不知哪個突厥人突然叫了一聲,圣女!
草原人的生活太過艱苦,生命中不可控因素太多,這既塑造了堅(jiān)韌強(qiáng)悍的性格,也讓他們極為篤信神靈宗教。這種篤信是自幼烙印在腦海里的,所以一聲圣女出口,幾個突厥人不假思索拜服在地,另一些突厥人則茫然站立,亂哄哄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寒光一閃,那個驚呼圣女的突厥人首級飛起,頸中鮮血噴起老高!一個身材高大的突厥人手持彎刀上,鮮血兀自滴滴落下。他掃了一眼那幾個跪拜的突厥人,沉聲道:“殺了!”話音未落,身后數(shù)名侍衛(wèi)搶出,刀光閃過,數(shù)顆人頭頓時落地。
此人也不收起彎刀,就這么一手持刀遙遙對蕭皇后看了一眼,用蹩腳的漢語道:“小王阿史那什缽苾,見過大隋皇后。”他就是阿史那王庭的突利可汗。
蕭皇后似乎并未看到他,也不搭話。
臉上濺了幾滴鮮血,讓突利可汗的笑容分外猙獰:“尊貴的皇后,我愿以突厥勇士的鮮血表達(dá)對您的敬意!”原本亂哄哄的突厥人剎那間靜了下來,竟然現(xiàn)出一股肅殺之氣。用部下的一條命換了氣勢不輸,此人果決狠辣,當(dāng)真是個人物!
突利可汗又是一揮手,身后十余個大漢抬出七八個鐵箱子,砰砰的放在了地上。箱蓋打開,里面滿滿的都是金磚。
“小小心意,還望笑納?!毖哉Z間雖客氣,卻掩飾不住突利可汗骨子里一股彪悍勇戾之氣。
“金黃與血紅,還真是王室的顏色??珊勾篑{光臨,所為何事?”蕭皇后淡淡一笑,這等場面她還看不在眼里。
“突厥大隋世代交好,我兄長處羅可汗的可敦是大隋皇帝的妹妹。眼下突厥數(shù)十萬大軍厲兵秣馬,只待我與兄長一聲令下,便可南下牧馬。今日來此便是邀皇后驅(qū)逐李氏叛賊,恢復(fù)大隋河山!”說到后來突利可汗聲音陡然拔高,映著身后黃金光和地上的鮮血,無形的威壓撲面而至!
突厥可汗竟有意犯邊!方巖聞言與楊黛對視一眼,皆有駭然之色。首當(dāng)其沖的定北乃是塞外門戶,蘇將軍手里不過一千多人馬,如何抵擋突厥人?
蕭皇后深吸一口氣,聲若金石:“自漢亡至今,我華夏四百年戰(zhàn)亂不止,黎民涂炭。隋高祖皇帝內(nèi)平不臣,外驅(qū)胡虜,雖二世而亡,我大隋于華夏之功績可光照千秋!如今李唐代之,亦是漢家河山,爾等若要南下,我華夏貴胄絕不坐視!”
此大義也!這時遮擋太陽的一片云彩飄走,陽光突然照在了蕭皇后身上,方巖、楊黛、韓世諤、眾大隋侍衛(wèi)聞言皆怒目而視,滿面凜然!
突利可汗被當(dāng)面頂撞,不禁怒急。不過他畢竟是一方雄主,城府極深,竟撫掌大笑:“好,果然不讓須眉。這樣的女子才配做我的可敦!”
突利可汗在于都斤山外多日,蕭皇后知他必有所圖,卻想不到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也想不到這突厥人竟這般不知禮儀,膽敢如此無禮!
我華夏貴胄怎能侍奉蠻夷?韓世諤等侍衛(wèi)只覺奇恥大辱,紛紛拔刀相向。
蕭皇后沖眾人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哀家身為大隋皇后,豈能再嫁,有辱宗廟?此事不必再提!”
突利可汗對此回答并不意外,欠身道:“草原男人的話比石頭上刻的字還可靠。皇后不必急著答復(fù),我有耐心。”
其實(shí)突利可汗只是草原上的小可汗,其父啟民可汗去世后,坐上突厥可汗寶座的不是他,而是他叔叔處羅可汗。原因很簡單,他的實(shí)力不如處羅可汗。好不容易這幾年處羅可汗的身體越來越差,可是家族看好的下一任可汗卻是他的另一個叔叔,頡利可汗。這讓他滿心的不甘!阿史那家族崇拜狼,狼王只能是血腥內(nèi)斗中取得勝利的強(qiáng)者,可他現(xiàn)在連角逐狼王的資格都沒有!這讓內(nèi)心驕傲的突利可汗無比痛苦。
作為突厥人他非常清楚圣山對草原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他知道淳樸的牧民是多么的虔誠!將來誰能掌握圣山,就能輕易掌握整個草原!掌握圣山最直接的方法就在眼前,那就是讓蕭皇后成為他的可敦。前隋皇后的身份就算再尊貴,他也未必看著眼里,他只看重圣女的身份!
“送客!”蕭皇后怒喝。
“皇后且慢?!蓖焕珊股磉叺囊粋€年輕人突然開口,說一口流利的漢話。
“放肆,你是何人?”韓世諤大聲道。
“阿史那賀邏鶻,突利可汗的兒子?!辟R邏鶻神態(tài)自若的行了個漢禮:“敢問皇后,大唐定北府以北可是突厥土地?”
“理當(dāng)如此?!笔捇屎髴?yīng)道。
“于我土地殺我族人,我可否管轄?”賀邏鶻沉聲道。
“哦?愿聞其詳?!?p> “我奚族四百戰(zhàn)士死于呼坨河岸邊,兇手便是皇后身邊這一男一女!”
“特勤說笑了,這二人是哀家晚輩,未曾生得三頭六臂,如何能殺掉四百突厥勇士?”特勤是對可汗子侄的尊稱。
“此二人由唐軍護(hù)送而來,自然能殺掉四百人。當(dāng)然了,唐軍所作所為也不能讓大隋皇后負(fù)責(zé)?!辟R邏鶻的漢話極為流利:“這二人借河水遁走,后為我霫族牧民所救。你們漢人常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bào),為何屠盡我霫人?可憐我霫族盡是老幼婦孺,無一人幸免?;屎罂谥械娜A夏貴胄便是如此報(bào)恩的?”說罷也不等蕭皇后回答,施了一禮,退回去與突利可汗耳語幾句,那突利可汗便哈哈大笑,率眾揚(yáng)長而去!
突利可汗來此之前與賀邏鶻早有計(jì)較。他當(dāng)然不會來君子好逑那一套,而是要趁蕭皇后在草原根基不穩(wěn),削弱其力量,一旦圣山實(shí)力不足以自保,就不得不依附于他。這樣他就能把這所謂圣女架空,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助圣山的力量成為草原上最有影響力的可汗。
突利可汗的算盤打得精,今天上門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碰了個釘子,當(dāng)著一眾手下的面被蕭皇后駁斥,實(shí)在是大失顏面。幸虧這賀邏鶻最后這幾句話,不但找回了顏面,還在楊黛與蕭皇后之間栽下了不合的種子!
不得不承認(rèn),賀邏鶻對人心的把握是準(zhǔn)確的。聽了賀邏鶻的話,方巖竭力壓抑著心中的憤怒,如果賀邏鶻的話是真的,做這事的只能是韓世諤!
楊黛本就被蕭皇后遺棄了二十年,心里原本就有些疏遠(yuǎn),憤怒之下也不顧禮儀,盯著蕭皇后問道:“突厥人的話是真的?”
蕭皇后并未回答,詢問的目光投向韓世諤。
韓世諤單膝跪地,“是臣下令屠滅湖邊那些突厥人。公主殿下駕到之事乃是機(jī)密,臣以為此舉并無不妥?!彼簧竹R,早就心如鐵石,草原牧民在他眼里直如豬狗一般,殺了便殺了。
蕭皇后雙目直視楊黛,緩緩道:“我命韓將軍前去迎接你等,便是賦予他機(jī)變處置之權(quán),你盡可看做是我下令屠滅的霫族部落。”身為主上不能連這點(diǎn)擔(dān)當(dāng)都沒有,在親情與責(zé)任之間她毫不猶豫選擇了責(zé)任!雖然今日重逢氣氛微妙,但她在大事上從不妥協(xié)。
楊黛毫不退讓:“霫族部落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恩不能不報(bào)!”
韓世諤見母女二人有些鬧僵,就在一旁道:“公主,那日喊你姐姐的霫族女子性命尚在?!?p> 聽到奧云塔娜沒事,楊黛的神情略微舒緩。
蕭皇后也終于嘆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這是突厥人的奸計(jì),正是要離間我們!”
楊黛畢竟在宮廷之內(nèi)長大,突厥人的這等伎倆如何看不清。何況她只是感激奧云塔娜,對其它牧民到未放在心上,當(dāng)下不再言語。
蕭皇后見楊黛口氣緩和,不禁夜暗自松了一口氣,畢竟這是失散多年的女兒,她極想修復(fù)情感。
“百余名霫人的命就不是命嗎?”方巖再也按捺不住,只覺熱血轟的沖上頭頂,忍不住厲聲怒喝。
初見蕭皇后風(fēng)姿無雙,后見她痛斥突利可汗,方巖不覺極為心折,可就在剛剛這一瞬間,蕭皇后的形象轟然崩塌!原來她、楊黛、韓世諤都一樣是高高在上的人,這些貴人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迎著眾人詫異的目光,方巖深吸一口氣:“屠盡霫人是為了不泄露公主行蹤?;爻掏局信c突厥人一戰(zhàn)是為了皇家臉面,卻又不怕泄露行蹤了?可見泄露行蹤不及出氣重要,百十條性命不如皇家的臉面重要!”
方巖越說聲音越大,胸中一股不平之氣憋得難受,厲聲喝問:“公道何在?”
這時楊黛卻在也顧不得在一眾下屬面前的禮儀,過來拽住方巖低聲道:“你瘋了嗎?”
方巖已然怒急:“險(xiǎn)些忘了你是位公主,這些蠻夷在你眼里原本算不得人吧?”方巖轉(zhuǎn)身怒視韓世諤和一眾大隋侍衛(wèi),拔刀出鞘:“大唐府兵方巖,挑戰(zhàn)韓將軍!”
韓世諤一聲冷笑,正要舉步迎戰(zhàn)。
一直以來方巖的態(tài)度是禮敬有加,楊黛想不到此刻竟如此不可理喻,不由大聲喊道:“我也不是忘恩負(fù)義之人,可天下事哪有這么簡單?讓你由著性子胡來?”說話間眼中竟閃著隱隱淚光,她心中本就又壓抑又憤怒,這番心思又不被理解,只覺得無比委屈。
方巖靜靜看了楊黛片刻,毫不妥協(xié):“恩人的仇都不報(bào),什么天下事也是假的!”說罷轉(zhuǎn)身對蕭皇后道:“大唐不同于大隋之處,就是知道拿人當(dāng)人!”
此言以出口,楊黛心知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他這是當(dāng)面譏諷大隋敗給大唐是因?yàn)槭Я嗣裥模?p> 方巖看著眼前那些威猛如獅虎的大隋侍衛(wèi),腦海中奧云塔娜、長老以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牧民面孔一張張浮現(xiàn),心中暗道:罷了,今日死在此處便是,也算還了他們情義!
想到這里他大叫一聲,舉刀便向韓世諤沖去。
突然他只覺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