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李子榮的中國味兒

　　開場是長久的沉默，像齊白石筆下的留白。冷硬生澀嗎？

　　“阿錦，還記得老舍先生筆下的李子榮嗎”

　　“記得?！?p>　　段一端正了姿勢。她跟林似錦之間沒有驚天動地的定情之舉，她跟她只是遇見了，然后一起做了一些事。段一又換了個姿勢。從成年的日子起就在國外的生活里，她的記憶甚少，偶有零星的記憶也都點綴在最后那兩年有林似錦的日子里。

　　她是別人家的孩子，真正的家境優(yōu)渥，自小聰慧過人。家里做的是服裝生意，所以她18歲就被送到國外學(xué)服裝，她因為聰明，學(xué)過服裝，建筑，最后就是油畫，每一個都像模像樣，但是她最喜歡的就是濃墨重彩的色彩沖突，而且畫在紙上比把東西做出來方便多了，沒那么費(fèi)勁。沒跟其他有錢人家孩子混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去找林似錦抽根煙。

　　她抽煙，林似錦給她講她在國內(nèi)讀過的書。

　　兩個人晚上十點的時候坐在住宿門口的桌子上，就是電影《遇見你之前》片尾里女主角讀著最后一封來信的那個場景，就是破了些。林似錦她們坐的地方只有一張小圓桌，兩把配套的椅子，銀色制的，看著像不銹鋼，但是又不像；因為隨意鋪就的石塊路面高低不平，椅子的四個角如果有一個在兩塊石塊的縫隙里，其余三個在石塊面上，段一的屁股準(zhǔn)隔得疼。

　　大部分歐洲的四五月份天氣都不暖和，這天上的幕布因為緯度的問題顯得離天空更近一些，晚上十點，也不過剛剛天黑下來，還帶著點過度的深藍(lán)色，看不見星星，但是有鬧市區(qū)的燈光，不遠(yuǎn)不近，配上錯落有致的歐洲建筑風(fēng)格，迷離肅冷的氣氛在馬路上飄來蕩去；下一秒，是否會看見《尋夢巨人》里那個被掩飾過的世界。

　　林似錦不愛抽煙，但喜歡喝酒。

　　這樣的日子里，她通常會端著個六棱形的矮款玻璃杯，五分之一的威士忌，四塊冰塊，’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fù)u一搖，不管天冷，一口全部喝完。她喝酒不兌東西，段一覺得她特別喜歡烈性酒精冰涼地劃入喉管的快感。

　　她喝完就笑，兩個人穿著睡衣睡褲，盤著腿大笑。笑得張揚(yáng)。

　　她覺得這姑娘真得勁兒。

　　“一一，我覺得我讀的書太少了。我對于不了解的地方，不了解的知識總是通過書本的描述去理解，去描繪；但是我忘了，人生來帶有偏見性，一個人寫出來的東西又怎么會是客觀的。物體是客觀的，但人的感受有千萬種；所以誰說的又有哪個正確。你不會害怕我在告訴你錯誤的知識嗎？”

　　林似錦的睡衣是棉質(zhì)的上下款式，5月的天氣里，因為屈膝抱著露了一截腳踝，纖細(xì)又白皙，看著纖纖弱質(zhì)的姑娘望著沒有點綴的星空，哦，不對，她泛著光的眼睛就是這夜幕下的星星，她帶著人世間最大的善意質(zhì)疑自己，在她眼里，連表述給他人的觀點都是自私的。

　　段一的胸口震蕩，像是多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顫動一般，她無法忘記林似錦當(dāng)時的臉，也確實，她后來記了很多年。

　　在林似錦心底住著糾結(jié)的兩個獨(dú)立個體，一個用來應(yīng)付世俗世界里的主流，另一個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她的邏輯思維跟常人略有出入。當(dāng)外界需要她發(fā)聲的時候她表明觀點，但從來不要求被驗證這份正確。

　　她覺得自己太渺小了。

　　這種感受在段一跟她私下相處的時候特別深刻。

　　感受一個國家最好的去處就是它最繁華的地方，熙攘的人流，如果離赤道近一些，像西班牙，就要去它的海邊，天氣總是極好的，沙灘上細(xì)碎的沙子在陽光下像淘金者手中最終塵埃落定的黃金。

　　因為讀書的關(guān)系，段一在英國的六年時間里幾乎整個歐洲都跑遍了，畢竟歐洲不大，偶爾有個’Bank Holiday’，一張機(jī)票就能去法國，荷蘭；對于她來說心情不好出去散個心也是正常。所以在最后兩年遇到林似錦的時間里，去了很多重復(fù)國家，但每一次的經(jīng)歷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跟林似錦在一起的記憶深刻，甚至是驚心動魄。

　　林似錦很少做攻略，段一也不喜歡。段一的生活方式是砸錢，沒有錢辦不好的事情。她有次在法國丟了Brp，護(hù)照，學(xué)生卡；在法國，盧森堡兩個城市滯留了將近20天。國外的辦事效率一如既往的慢，段一也就笑笑，按著時間去領(lǐng)事館，警局報道，還要等home office的申領(lǐng)電話。索性她在的五月份的天氣盧森堡氣候溫和，對于她出行沒有造成不變，她就這樣租個車，天天在古堡，賭場里面轉(zhuǎn)悠，因為城市安全，段一性子也野了。

　　但也僅限于次，段一從最出名的維安登堡開始逛，一路走下去，布爾沙伊德城堡，Beaufort城堡，還有就是盧森堡古堡，她一路興致缺缺，城堡內(nèi)部大都被商業(yè)化，所以內(nèi)景千篇一律，沒有活人的氣息，段一看得特別不得勁；要說真的記下來什么，也大概就是歐洲的建筑跟國內(nèi)的建筑風(fēng)格不同，南腔北調(diào)的沒有歸屬感，森林也只是森林。林似錦說：“普通人看世界跟作家看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角度，至于作家跟作家也會因人而異?！?p>　　林似錦舉了個例子：“在國內(nèi)引進(jìn)的大部分國外描寫各個國家風(fēng)土人情的銷量書籍里，通常有兩類受眾群較廣，一類就是旅游作家筆下的各國風(fēng)土，一類就是大牌作家寫的專注于某個國家的人情。在《流浪者旅店》里，塞斯寫道：’在威尼斯，時光交錯乃本質(zhì)；在建于13世紀(jì)的教堂里你能看到的15世紀(jì)的陵墓和18世紀(jì)的祭壇。你所注視的，正式成百萬已經(jīng)消逝的終生所注視過的。這情景在威尼斯并不感傷，你注視著，他們的交談也綿綿不絕，你永遠(yuǎn)在生者和死者的陪伴之中，你就置身于著古老的交談中。普魯斯特，羅斯金，里爾克，拜倫，龐德，歌德，麥卡錫，莫朗，布羅茨基，蒙田，卡薩諾瓦，哥爾多尼，達(dá).彭特，詹姆斯，蒙塔萊他們的言辭像運(yùn)河的流水一樣盤旋四周，就像剛多拉小舟過處，陽光照耀漣漪，揉碎萬點微光?！?p>　　這不是普通人能感受到的威尼斯，普通人能感受到的威尼斯不過就是它五彩斑斕高低錯落不夠精致卻有一番別致的建筑，還有它似乎會到處滿開的水，水不夠清澈，永遠(yuǎn)飄蕩于上的小船，因為游客太多，它總是顯得不夠華麗。它天氣不好的時候，看不到云朵，只有灰蒙蒙一片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凈的眼鏡鏡片，日出交接的時候也會像夜間一般奪人眼球，畢竟這兩個時間段多了份純粹。

　　至于另一類林似錦稱之為情感派系作家，多半出身于小說家，散文家行列，描繪的多數(shù)自己生活的城市，也或者是去另個一個國家暫住所帶來的生活感受，或曰新奇，也或者是細(xì)膩。這些有文字功底的作家把簡單的場景描繪地一如天堂。這也是一種必然的情感性牽連。

　　說得通俗易懂一些，海明威筆下的巴黎多了份文人的色彩，他還未成名前便有幸生活在這個文人四處的地方，哪怕身居陋室，又因為有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的生活上的照顧，日常里，也得到斯泰因的賞識，得到圖書店老板西爾維亞的慷慨；也或者說，因為這些美好的回憶早就了這個城市的特殊。人總是會喜歡愛戴又敬仰自己的人，而逃避曾經(jīng)受過的年幼傷害。

　　這一類作家里，林似錦對段一說納博科夫筆下的小人物，德國柏林的某個角落里，頭戴白帽的年輕面包師騎著三輪車一閃而過，納博科夫說這個身上落滿面粉的小伙子’頗有點天使模樣’；一輛火車丁丁當(dāng)當(dāng)駛過，車頂上架著箱子，作者又描繪道：’這里面必定師裝著一排排從各家餐館里收來的翠光閃閃的空酒瓶’。周圍正在運(yùn)載的松樹，掬滿泥土的根部裸露在干燥熱烈的空氣里，前方拿著郵袋的小個子郵差’唰’地一聲停下腳踏車。這些都在生活里描繪了日常的顏色。

　　出名的景點通常旅客很多，周圍夾雜著各國不同語言，頭頂烈日或者寒風(fēng)呼嘯，這種游客感受度并不高。同樣的，攻略上出現(xiàn)過千百遍好評的餐館也總是人滿為患，外國人好像有個習(xí)慣，吃飯的時候愛聊天，明明只是簡單的主菜配上白葡萄酒，似乎都能坐三個小時，甚至一下午。這大概也就是知名餐廳需要預(yù)約的原因吧。所以林似錦出行的時候一般都是走哪兒住哪兒，酒店民宿家庭式旅店都可以，也不會選擇旅游景點作為來過這個國家的標(biāo)準(zhǔn)。

　　她們兩個人在盧森堡的一個居民樓旁邊不知名的小公園里出來，雙向四車道的馬路邊突兀的停著一輛藍(lán)白相間的公交車，不清楚去向何方，只知道它道路的盡頭被兩旁過分繁茂的植被遮掩，看不清晰；同樣是淡藍(lán)色的工作服套在中年司機(jī)頭上，不大不??；藏青色熨燙整齊的工作褲，一雙圓頭皮鞋也顯得甚為合身。

　　這是林似錦第一次看到國外的公交車司機(jī)坐在馬路邊，頭頂著午后的烈日，微微有些中年謝頂。他低著頭，林似錦看不到表情。段一也因為她的動作朝對面的方向看去，這大概是段一在旅途中感受到失意，從一個陌生人身上；她見過太多高鼻子深眼睛的外國人極度快樂，甚至是沒有底線的尋找快樂，酗酒，吸大麻，party徹夜狂歡；公共大課上的學(xué)術(shù)，生活里的積極向上，更多的也是暴怒下的外國人。這些在中國人眼里高大魁梧，生活自由自在的外國人似乎一直通過這些和國人理念不一的生活方式還有就是生來高大的身體透漏出他們這個種族的強(qiáng)悍，強(qiáng)悍到無堅不摧。

　　外國的福利好，流浪漢也能過的不錯，似乎他們都在選擇自認(rèn)為方式下的快樂。

　　這個中年司機(jī)和很多這個年紀(jì)的司機(jī)一模一樣，他低著頭或者在想女兒想要的玩具，也或者是妻子最新看上的項鏈，他也可能在想這份工作惶惶，何時才是盡頭。他低著頭的模樣讓人看著心酸，一種對世事無奈妥協(xié)的心酸。

　　林似錦放大的情緒讓周圍的人都感同身受，這些經(jīng)歷對于段一是新鮮刺激的，她以往的生活里都太表面，表面到就是知名酒店的名字，他們出名的泳池，還有誰誰誰說的哪個國家很好玩。哦，網(wǎng)絡(luò)上有個很紅的段子，’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卻很少?！还苓@句話延伸出的含義有多少，至少本意應(yīng)該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