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珂尚且未從仵作剖尸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衙門便來人稟報，有個當(dāng)街偷盜的蟊賊，被發(fā)現(xiàn)之后，慌不擇路，奔逃進(jìn)了府衙大門。
宋錚樂不顛兒地隨著溫如珂回衙門會會那個“傻賊”。楊不留揪著二人不放，逼著他倆在澆了醋的火盆上跳了幾個來回才放人。
諸允爅也跟著在火盆上跳來跳去，楊不留見他熏了醋就不再讓他近前，諸允爅左右也是閑著，便自告奮勇替楊不留謄抄尸單。
楊不留查驗時無人輔助，落筆記錄往往能省一字是一字，簡略得很，但若是要遞交官府留存，須要記錄詳盡，不得遺漏。
諸允爅放倒一個矮凳子坐著，在長條凳上攤著紙張，跟楊不留討來筆墨。
楊不留指了間說是書房，有張寬敞的桌子，諸允爅卻擺手，“在這兒有甚么不懂的問著方便?！?p> 楊不留瞧著他一笑，沒多語。書房旁停放過遺路死的尸體，上次被諸允爅撞見過，他便愈發(fā)的覺得那兒陰森寒氣。
諸允爅對她那副取笑的神情視而不見，拎起楊不留的手跡打量觀賞。
“你這字是跟誰學(xué)的？”
“我?guī)煾?，我爹寫字兒還不如狗耙的?！?p> 諸允爅噗嗤一笑，搖頭提筆。
楊不留雖說讀書識字知書達(dá)禮，可總歸不常舞文弄墨，寫字落筆方正，卻沒什么筆法字體，只覺得規(guī)整，像是稚童的筆跡。
諸允爅舞刀弄槍的倒也不常論寫詩詞歌賦，然終歸是帝王之家，書畫乃是自幼獲得稱贊尊重的必備之法。他也想偷懶，耐不住老師當(dāng)真罰他，罰了數(shù)年小有成效，手上雖被兵刃磨生了薄繭，字跡卻也遒勁有力，筆鋒凌厲，像是大家的手筆。
楊不留之前也托肅王殿下寫過字。當(dāng)時只顧著驗尸，看見成文也就是覺得字好看，這會兒尸首收拾妥當(dāng)，楊不留索性蹲在諸允爅身邊，瞧著他落到紙頁上的筆鋒。
瞧著瞧著，這眼神兒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
從疤痕淺淺的手背到提筆發(fā)力時筋脈微動的手腕，再沿手臂向上，望著諸允爅的側(cè)臉。
皇室宗親大多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代名詞，說白了多半都會有些圓潤，能有如此分明凌厲的側(cè)臉實屬罕見。楊不留就這么看著這位肅王殿下，一雙眼墨玉分明，不沾染摻雜著絲毫情緒的眸子在這張波瀾不驚卻又喜露親和之色的臉上逡巡。
一點墨痣都被她瞧出幾分動情。
諸允爅余光瞥著她，硬撐了半晌的臉上繃不住笑意，他提著筆，忽然側(cè)目，直截了當(dāng)?shù)赝M(jìn)楊不留的眸子里，“好看嗎？”
楊不留耿直地點頭，“好看啊。”
諸允爅被她理直氣壯地答話唬得一愣，“你一個姑娘家，倒是……著實坦誠?！?p> 楊不留垂下眸子，目光重新回到諸允爅的手背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有什么可矜持隱瞞的。我?guī)煾改贻p的時候也好看啊，我爹天天夸呢?！?p> 諸允爅無奈一笑，重新落筆時注意到楊不留原本并無情緒的眸子里漏出一絲探究好奇的痕跡，順著她的視線一瞧，了然問道：“你對我手背上的疤很好奇？”
楊不留又點頭，“殿下是右利手，傷痕也落在右手上……這傷本身不淺，年頭久了疤痕才淺淡，可曾斷過筋骨？”
“戰(zhàn)場上斷過，一年之內(nèi)都拿不起重刃，后來練著左手持兵刃，等到熟稔，右手也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諸允爅動了動右手手腕，“多虧回京之時，老師家中的名醫(yī)幫忙診治，不然真就廢了。難道有什么問題不成？”
楊不留忽而問，“殿下可是受的刀傷？”
“正是。”諸允爅頗有興致，“怎么？”
“那回京名醫(yī)診治之時，可曾說過什么話？”
“……”諸允爅轉(zhuǎn)頭看她，示意她說下去，楊不留卻斂了下眉，似乎是不便多說，諸允爅抬手一揮，“但說無妨。”
“鎮(zhèn)虎軍的軍醫(yī)有問題。”楊不留謹(jǐn)慎，卻很篤定，“斷筋骨的刀傷雖會用去腐生肌的藥涂抹以助恢復(fù)，可殿下手背上的傷疤卻很明顯是腐蝕過深的痕跡，這軍醫(yī)……用這等虎狼之藥，恐怕居心叵測——在戰(zhàn)場上，無法持兵殺敵或手上略有生澀，便是去送命?！?p> 諸允爅平淡地又在自己手背上瞥了一眼，輕輕提起幾分笑意，“你若是個男兒郎，我定要招你入了鎮(zhèn)虎軍不成?！?p> 聽得諸允爅說話的語氣，楊不留微微繃緊的神經(jīng)松緩下來，“看來殿下已然懲治了歹人?！?p> 微風(fēng)拂起。
楊不留伸手壓著被風(fēng)吹得凌亂的尸單邊角，提醒著諸允爅補全看不懂留白的空隙。
諸允爅反而好奇，“你就不想多問幾句？”
“問什么？”楊不留捉住一個錯字，在諸允爅手背上拍了一記，“錯了錯了！尸單上不能涂抹……重寫！”
諸允爅被她拍得手忙腳亂，楊不留趁他換紙的空擋才恍然明白諸允爅所問之意，“聽歸聽，斷歸斷，軍營之事我若是多問，豈不是壞了規(guī)矩？殿下想說自然會說?！?p> 這人心里多半都會有這樣的心思:越是遇上窮追不舍的追問，便越是要勾著吊著不肯吐露實情，可若是得不到多余的關(guān)注，反倒想說些什么引得旁人注意。
諸允爅一撇嘴。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發(fā)現(xiàn)軍醫(yī)意圖詭異的？”
“回京名醫(yī)診治，一看用藥便知有蹊蹺，殿下又不傻，自然意識到軍醫(yī)有問題，抓起來審問真兇即可……不過細(xì)作多半懷抱必死之心，大抵是審不出什么結(jié)果的?！?p> 諸允爅歪頭瞧著她，忽而輕笑，“雖說審不出結(jié)果，可我卻能查出這個軍醫(yī)的來歷?！?p> 楊不留抬眼，總算流露出幾分在意。
“可惜知道得太晚，三年前差點兒失了北境?！?p> 諸允爅慘淡地笑了笑，搖頭無奈。
楊不留想寬慰他一句，可戰(zhàn)場上的遍地的狼煙鮮血哪兒是簡單的幾句寬慰便可放下心頭的。
“傷疤年久也許會淺淡，但有些事情卻還是要銘記在心，更何況攸關(guān)數(shù)萬英靈?！?p> 諸允爅筆下一滯，頓出了個墨點。
“這幾年勸我不必再對此事耿耿于懷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讓我銘記于心的，你倒是頭一個。”
“銘記不意味著懷恨于心郁郁終身，而是一種警醒?！睏畈涣羟昧饲枚椎冒l(fā)麻的腿，“但殿下也不必因此畏首畏尾，過多疑慮?！?p> 諸允爅一挑眉，“比如？”
“比如溫大人和鄢將軍?！睏畈涣籼а劭粗T允爅明顯蹙了一瞬的眉間，嘆了口氣，“非是要同殿下講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而是如今岳小將軍不在您身邊，殿下需要有人可用?！?p> 楊不留拉長咬重了“需要”二字。
諸允爅輕輕地捻起落在硯臺上的樹葉，“但我現(xiàn)在耳目有限，我如何判斷得知他們是否是因各為其主？又如何論斷，他們是來幫我，還是……”
“是否各為其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劍指同一人。”楊不留輕笑，“而且倘若他們二人當(dāng)真赤膽忠心，殿下一味推拒，怕是會讓人心寒?！?p> 諸允爅收筆，連話也斂了回去。
“順其自然吧?！?p> 楊不留將視線落在尸單上，說話聲音平平淡淡。
“可若是不順意，何來的自然？”
諸允爅聞得所言也是一怔。他慣常習(xí)慣將自己拋開在政局之外，可到頭來還是被挾裹其中。
他一直以為沙場該是他的歸宿，可如今看來，卻是難以捉摸的變數(shù)。
諸允爅志不在朝堂，但他的抗拒，會成為旁人眼中的異類，那他手里的兵權(quán)，自然就是別有居心的禍源。
楊不留瞥著諸允爅眼尾的淚痣，似乎天邊的光影都盛在其中。
她站起身，眼前卻斑駁出或明或暗的光點，頭重腳軟，正瞪著眼睛瞧著自己離地面愈來愈近的一瞬，楊不留忽覺落入一人的懷中，鼻息溫?zé)釡\淡。
諸允爅嚇了一跳，這好端端的人直挺挺的就要往地上倒，趕忙關(guān)切道：“不留，怎么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楊不留覺得丟人。
“沒……不用……就是蹲得太久起得太快，頭暈?！?p> 話音未落，又聽見“咕嚕?！钡囊宦曧?。
楊不留捂著臉嘆了口氣。
“殿下，你……不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