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鳳志抱著懷遠(yuǎn)從后門跨進(jìn)院里,前院的大火已經(jīng)熄滅,濃煙還彌漫在空氣之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焦土味道的灰塵,將再次點(diǎn)燃這漆黑的夜晚。
懷遠(yuǎn)急忙掙開韓鳳志,大聲地叫喊著:“娘?!笨粗矍暗钠票跉?jiān)邭q的他已懵懂地想到家中遭受了驚天的變故。韓鳳志緊緊地拽住懷遠(yuǎn),不敢讓他在尸體橫陳的院中尋找。
韓鳳志輕輕地抱住懷遠(yuǎn),任由懷遠(yuǎn)一遍遍地呼叫,直到他喊啞了嗓子,韓鳳志才抬起手,慢慢擦去他臉上涌動的淚水,柔聲道:“懷遠(yuǎn)別哭,韓伯伯會替你找回娘親,你相信韓伯伯嗎?”
懷遠(yuǎn)一邊抽泣一邊看向韓鳳志,問道:“娘被壞人抓走了,是嗎?”
“是的,不過你放心,韓伯伯會去找的,會帶著你一起去找?!?p> “那我爹呢?”
“你爹他……”韓鳳志愣住了,不知該怎樣告訴懷遠(yuǎn)這個比娘親失蹤還要難以承受事實(shí)。
“你爹他讓壞人給害死了?!表n鳳志咬著牙把噩耗說了出來。
七歲的懷遠(yuǎn)還沒有對生死有清晰的認(rèn)知。他只知道娘親告訴過他,一個人如果死了,就再也不能陪他玩了,也再也見不到了。
懷遠(yuǎn)沒有了哭泣,也沒有了喊叫,他的魂像被抽走了似的呆呆站在原地,他恍然想起每天爹娘陪他在這院子中玩耍的場景??涩F(xiàn)在在這黑夜中向前張望,看到的是只有隨著火光坍塌的院落,還有遍地陳列的尸體。他開始不安,呼吸變得急促,身子像僵了一樣,癡癡地喊出一句:“爹?娘?”
夜已不再安靜,懷遠(yuǎn)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不再用哭泣描述自己的情緒,只是怔怔地站著,任由腦海中充斥著空白,從這一刻開始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與存在。
韓鳳志輕輕地拉著懷遠(yuǎn)往外走去。行走江湖二十余年,始終獨(dú)來獨(dú)往,他并不擅長安慰。他要做的,是帶著懷遠(yuǎn)埋葬他的父親,埋葬今晚這痛苦的記憶。
兩人把夏恒埋在了鑄劍林中。又在后山搜索了大半個時辰,卻沒有找到任何關(guān)于夏夫人和沈成的痕跡。
韓鳳志想起那個盜走罹亡的中年漢子,又想到夏恒書信中提到過玄天盟想要吞并夏家莊。這才明白,玄天盟屠殺了夏家滿門,卻偏偏沒有找到被邋遢大漢盜走的罹亡,或許如此,夏夫人和沈成還有一線生機(jī)。
“懷遠(yuǎn),我們先去找個店住下,明天你睡醒了,我?guī)闳フ夷隳?,好嗎??p> 此時天將破曉,韓鳳志找到一個小店,將懷遠(yuǎn)哄了睡下,自己往杭州城里去了。
杭州西湖畔有一處富麗堂皇的樓閣,有六七丈高,足有五層,門楣上一塊純金做的招牌,赫然刻著幾個大字,煙雨樓。這煙雨樓在最繁華的地段卻門庭冷清。時不時進(jìn)出一兩個人全都手持兵器,個個兇神惡煞。韓鳳志走了進(jìn)去,這樓里卻是熱鬧得很,大廳里十幾張桌子坐滿了人,大清早的就推杯換盞,你來我往。
韓鳳志往最里邊瞧了一眼,徑直走去,這桌子上擺著一碟花生米,一壺?zé)峋?,坐著一個人,是一個身材瘦小,面容枯槁,臉上幾乎看不到血色的中年男人。他眼神迷離,糟亂的頭發(fā)也不梳洗,顯是宿醉未醒,此刻正舉著一碗稀粥往嘴里送。韓鳳志來到跟前,拉開椅子坐下。
“韓先生可別開口。”還沒等韓鳳志說話,這桌上坐著的人倒是先張了嘴,他放下稀粥,用筷子挑起一粒花生扔進(jìn)嘴里,接著說道:“這事你可管不了?!?p> “地通天果然是地通天,什么事在你這里都不是秘密。”
“地通天只是地通天,這樓里的都知道了,不然起這么大早做什么,還不是趕著去夏家看看有什么寶貝可以撿?!边@地通天嗓音尖銳極是難聽,一張嘴就讓人想到爛椅子吱吱搖晃的聲音。
“你怎么知道我要打聽夏家的事?”
這人笑嘻嘻地看了看韓鳳志,端起稀粥喝了一口:“你和夏恒是二十年的至交好友,你不為他來,難不成是讓我替你說媒?”
韓鳳志哈哈大笑兩聲,掏出幾錠銀子放在地通天面前:“問你兩件事?!?p> 地通天放下稀粥,用手抹了抹嘴巴,伸出兩根手指把銀子推回去,說道:“韓先生,咱們認(rèn)識這么多年交情不淺,我實(shí)話告訴你,這夏家被滅門,是誰干的,怎么干的,我一概不知?!?p> “不過,”地通天起身伏在桌子上,又把幾錠銀子攬回懷里,湊到韓鳳志跟前,輕聲說道:“韓先生行走江湖這么多年,大概也清楚,有能力一夜之間滅門夏家的可不多?!?p> 韓鳳志自然明白他說的,這背后主使昭然若揭,可玄天盟勢力龐大,自己縱是背負(fù)劍圣之名,也極難與其抗衡。何況帶著懷遠(yuǎn),夏夫人又下落不明,絕不能貿(mào)然行動。
韓鳳志又掏出幾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還有兩件事想請你幫忙?!?p> 地通天做回椅子上,瞧了眼銀子,抬頭問“什么事?你說說看。”
“罹亡劍被另外一人盜走,你幫我找出他的下落?!?p> “什么?罹亡劍被別人盜走了?這可是個新鮮消息?!?p> 韓鳳志接著說道:“沒錯,一個邋遢漢子,還擄走了夏家的一個孩子。第二件事,夏夫人母子被人劫走,你替我查查她倆的去處?!表n鳳志明白夏夫人當(dāng)時的用意,怕再生事端,絕不能讓人知道懷遠(yuǎn)跟在自己身邊。
地通天抿了抿嘴:“這第一件倒是好辦,至于這第二件嘛。”地通天混跡江湖,聰明絕頂,他當(dāng)然明白夏家母子沒死的原因。
“你放心,我只要知道她們的下落,其它的絕不會牽扯到你的頭上。你有了消息,傳到天門山幽云峰?!?p> “沒問題,這江湖上就沒有我打探不到的消息?!钡赝ㄌ彀雁y子收起來,“天門山幽云峰,我記住了。”
韓鳳志出了煙雨樓走在回小店的路上,此時天空中霧氣漸濃,下起了蒙蒙細(xì)雨。他拐進(jìn)一條僻靜的小巷,放慢了腳步。
“跟了我這么久,現(xiàn)在可以現(xiàn)身了吧?!?p> 話音剛落,一個女人轉(zhuǎn)進(jìn)了巷子,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穿著一身淡青色長裙,面容清秀,白的出奇。
韓鳳志轉(zhuǎn)過身來,輕輕地吐出一句:“這事你們也參與了?”
這女人盯著韓鳳志,眼里透著癡恨:“鳳棲樓遠(yuǎn)在福州,哪管得到這杭州的事?!?p> “那你來杭州做什么?!?p> “與你有關(guān)系嗎?”這女人沒等韓鳳志說完就搶著說話,“倒是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杭州?”
這女人往前靠了幾步,接著問道:“是夏恒請你來的?”
“我和夏恒是二十年的好友,來探望探望他,稀奇么?!表n鳳志冷冷地說道。
“夏恒請你來只是為了敘敘舊?他想以一己之力對抗玄天盟就是螳臂當(dāng)車,你應(yīng)該慶幸沒趕上,否則玄天盟有三司四樓,頂尖高手?jǐn)?shù)以十計,就算你是劍圣,也絕不能抗衡,只有和夏家一起命喪黃泉的下場?!?p> 韓鳳志知她所言不假,可聽到她言語中對夏家滿門遭到屠戮的漠然,這似乎不與玄天盟合作就是死路一條的姿態(tài),一時怒從心起,狠狠地說道:“所以就該像你一樣投靠玄天盟么?”
這女人聽了韓鳳志的詰問,又往前走了兩步,死死地盯著韓鳳志,反問道:“二十年前自鳳棲島來到中原,你可曾有一天管過你的表妹,可曾有一天管過你的同族?我不投靠玄天盟,難道要靠你這個只顧自己逍遙快活的劍圣么?”
韓鳳志被問的說不出話,他看著眼前的女人,自己的表妹周素英。十幾歲時便跟著他從澎湖鳳棲島來到中原,可二十年間卻從未承擔(dān)起一個表兄的責(zé)任,竟沒注意到當(dāng)年的妙齡少女已成為了半老徐娘。
韓鳳志不敢承認(rèn)虧欠,只得擠出一句:“你好自為之?!闭f完扭頭就離開了小巷。
韓鳳志兀自想著剛剛表妹的話,不知不覺地走回了小店,快接近晌午了,懷遠(yuǎn)還在床上熟睡。
韓鳳志走過去坐到床上,輕輕地把懷遠(yuǎn)抱起來,他本打算將懷遠(yuǎn)送到名門正派投身,自己則上路尋找夏夫人的蹤跡。可表妹剛剛的話卻深深地觸動了他,若是如此,豈不是把懷遠(yuǎn)變成了又一個周素英?
韓鳳志突然想到夏恒寫來的書信,里面沒有提到任何希望他協(xié)助對抗玄天盟的意思,反倒是處處說起懷遠(yuǎn),說他貪玩調(diào)皮得有個人好好管管,又說他聰明伶俐,如果有名師指點(diǎn),將來必成大器。
韓鳳志這才明白,夏恒是已將懷遠(yuǎn)托付給了自己。
懷遠(yuǎn)似睡非睡,眼角時不時滲出淚水,似乎仍然沒從昨夜的驚恐中脫離。聽著懷遠(yuǎn)睡夢中的抽泣聲,他實(shí)在不知道醒后該怎么安慰這個孩子,早點(diǎn)離開開始新的生活是他能想到唯一的辦法。
韓鳳志告訴懷遠(yuǎn),要帶他去天門山幽云峰,要在那里傳授他武功。兩人買了匹馬,順著官道一路往天門山奔去。
韓鳳志看著這個坐在馬背上的孩子,想起自己從拜師學(xué)藝到踏入江湖,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了三十多年。他隱隱地感覺到,多年以后,懷遠(yuǎn)會從這條路上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