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滿滿的桃花糕。
小曲憶拿起一塊放進嘴里,清秀的小臉有著淡淡憂愁。
整整三年過去了,她都沒有見到大哥哥,也沒聽到過關于他的半點消息,她整日坐在曲家堡門前,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從門前走過,卻沒有那張熟悉的臉。
沒有再見,沒有告別,她怕他已經(jīng)不再這個世上,她記得野狼迎面撲來她睜開眼睛看到的面容,那雙眸子猶如同曙光般瞬間照亮了她的生命!
“憶兒,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身后一聲喚讓她回過頭來,只見汀蘭拿著一件衣裳走過來。
“兩日后就是你的生辰,秦萱夫人命人給你做了一件羅裙,快試試合不合身!”
揚起嘴角,她把新衣放在汀蘭身上比量幾下,然后說道:“蘭兒,你穿這件羅裙真好看,就送給你吧!”
“不行!”她連忙將衣服推了回去:“這是秦萱夫人給你做的,我不能要!”
“我的就是你的??!”她盈盈地揚起笑臉:“蘭兒你可是我的姐姐?!?p> “姐姐......”
汀蘭喃喃重復,同父異母也算嗎?被人當做丫鬟也算嗎?母親被趕出家門......也算嗎?
沒有察覺出她眼神深處的異樣,小曲憶看向來往的行人,雙手托住下巴期盼地自言自語:“我的生辰不想要任何禮物,只希望能見到大哥哥,讓我知道他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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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她的愿望當真實現(xiàn)了,只是那個愿望似乎毀了她的一切......
豐盛的晚宴,秦萱夾起長壽面遞到小曲憶嘴邊,她將面條吸進嘴里,心不在焉地望向門外,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見到蘭兒,門前的守衛(wèi)說天還未亮就見她神色匆匆地走出堡外。
“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她喃喃自語,就見熾烈神色凝重地走進廳堂,他對著父親先行一禮,緊接著稟告說道:“堡中鐵騎兵又死一人,加上之前四十九名,已經(jīng)是第五十人了!”
小曲憶一驚,抬起稚氣的小臉,恍然發(fā)現(xiàn)父親深鎖的眉頭。
“還沒有查到兇手是誰?”
“屬下辦事不利,還請堡主責罰!”
他揮了揮手,站起身來想要離開,卻被小曲憶拉住,他低下頭,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長發(fā),然后拂去那雙小手沉聲說道:“隨我前去看看?!?p> “是!”
父親的身影漸漸消失,聲音也漸漸遠去,她聽到父親離開的最后一句話,死去的鐵騎兵,似乎都是你帶去迎接若岸之人......
不知為何,母親竟因為那句話打翻了手中的面碗,湯水灑了滿身!
“娘,你怎么了?”
“沒事......沒事......”她神色慌張,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憶兒乖乖吃飯,娘倦了想回房休息?!?p> 說完,便顫抖地站起身來,留下小曲憶獨自走向西方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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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地面上的鐵騎兵瞳孔瞪大,脖頸被一根尖銳木棒穿透猝死!
曲曜的神情異常沉重,曲家堡向來不與世人結(jié)怨,又是為何堡中之人接二連三地莫名死去?
站在他身后的熾烈面無表情,看似平靜,緊握的拳頭卻泄露了內(nèi)心的悲憤!
第五十人......
“從今日起加派人手晝夜巡邏,看見可疑之人即刻帶來見我!”
“是!”
曲曜伸手,緩緩合上鐵騎兵未瞑目的雙眼,嘆息一聲:“將他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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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寒風吹來,有種徹骨的冷。
長廊燈火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映在地面上如同鬼魅一般。
突然,曲曜的腳步頓在原地,嘴里喃喃念出一個名字:“若岸......”
昏暗的燈火下。
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年,清俊的五官像極了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只見那少年輕輕揚起嘴角,漠然的一句話驚得他猶如石化。
“這么多年過去了,曲堡主還是一樣惦念著我的母親!”
“你?”
“我是風清與若岸的孩子?!?p> “若岸?!”
他驚詫地走過去,顫抖地握住他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風不離?!?p> 不離......不離......永不分離......
她愿與他永不分離,那他這十六年來的深情到底算什么?
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那抹倩影......
風華之姿,傾城之貌,她因絕美舞姿而舉世聞名,他便去尋,縈舞臺上,傾顏藍衫的女子踮起腳尖仰頭旋轉(zhuǎn),一圈接著一圈,長發(fā)繚繞,裙帶飛揚,他就再也移不開目光,整個心都為之牽動。
恍然間,蕭索之情襲上心頭,他微微苦笑:“當年我對你母親見之心動,不知她已有深愛之人就貿(mào)然提親,誰知迎娶回來的竟是陪嫁的丫鬟,我惱羞成怒,下令不惜以任何手段將她帶回,轉(zhuǎn)眼間,便尋了十六年......”
說到這里,他的目光變得異常黯淡,聲音也隨之低沉下去:“最后尋到的竟是她的死訊?!?p> “死訊?”少年冷笑一聲:“她可是被你逼死的!”
曲曜身子猛地一震,仿佛被晴天霹靂當頭一擊:“你說什么?!”
“你命人殺了我父親,逼死我母親,更怕事情敗露屠殺整整一個村莊,現(xiàn)在卻不愿意承認了嗎?”
“胡說!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
“三年前,曲家堡的鐵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
“一夕之間將整座村莊變?yōu)樗莱牵o辜的呻吟!遍地的尸體!全村一百八十三人!只有我!在鮮血和尸體中活了下來!為的!就是親手殺死你!替所有人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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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
曲家堡的變化翻天覆地,坐在窗前的小曲憶卻渾然不知,她雙手拖著下巴自言自語:“爹爹不開心,娘也不開心,蘭兒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這本該快樂的生辰之日,莫名變得如此失落。
伸手拿起木盒里的桃花糕,她張嘴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讓她難過的想哭,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少年蒼白的臉,她離開時他還在虛弱昏迷。
深深吸進一口氣,她虔誠地望著月亮雙手合十:“娘說生辰對著你許愿就一定會實現(xiàn),那么我不要任何禮物,只希望大哥哥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好不好?”
似乎聽見了她的禱告。
身后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正在向她靠近,只是那人并非善意,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寒光乍現(xiàn),那張虔誠的小臉卻渾然不知。
“自從跟大哥哥分別之后我好像就病了,只要想起大哥哥,心里面就會覺得好難過,娘說她也得了這種病,這輩子都不會好了......”
拿著匕首的手略微頓了一下,他望著那嬌小的背影心頭一顫!
她......
莫名地揚起嘴角,他收起將要戳向她身體的利刃。
有一件事情,似乎比殺了她更有趣呢!
“一直在等我嗎?”
小曲憶一驚,連忙轉(zhuǎn)過頭。
月光柔柔地灑落在身后的少年身上,淡淡地,為他鍍上了一片光華。
“大哥哥,是你嗎?”
他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一抹好看到要命的微笑,看著他的笑容,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大哥哥,這么久不見你去了哪里?你的傷口還會疼嗎?已經(jīng)痊愈了嗎?”
“我沒事?!?p> “沒事就好......”她不自覺地笑著,恍然間想到了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仰起頭來追問:“憶兒還不知道大哥哥的名字呢?”
“離。”
“離?”她歪了歪小腦袋,眨著晶亮的大眼睛輕聲說道:“大哥哥的名字好凄涼。”
少年眼底因為她無心的一句話涌現(xiàn)出深深的孤寂,父親為他取名風不離,用意是三人永不分離,可一個名字又怎能如他所愿?
他與母親共赴黃泉,獨留他在這個血腥殘酷的世界,他還記得母親倒下去的剎那,唇瓣輕啟,伴隨著口中涌出的鮮血艱難地念出三個字,活下去......
壓抑著內(nèi)心翻騰的情緒,他冷聲說道:“世間之人終要分離,取名為離,又有什么好凄涼的!”
“大哥哥不要難過......”
小曲憶將窗前的盒子捧到他面前:“這是憶兒最喜歡的桃花糕給你吃,很甜的!”
“是嗎?”
她點了點頭:“真的很甜,你來嘗嘗!”
“可是......”
“......”
“有一樣東西,似乎比這個更甜呢!”
她眨著晶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問他是什么,他卻微微一笑,伸手撫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全部的視線,繼而俯身輕輕吻上了她的唇......
以愛為名的傷害,比殺了她更殘忍吧?就像她的父親,對他母親所做的一樣!
啪的一聲,手中盒子打翻在地,里面的糕點盡數(shù)滾落出來。
小曲憶的面容瞬間漲的通紅,她有些驚慌,有些不知所措,卻沒有將他推開,因為這個讓她心跳加快的東西,真的比桃花糕還要甜......
緩緩松開她的眼睛,他看見她驀然漲紅的臉頰,晶亮的雙眸望了自己一眼又慌亂躲開。
“大......大哥哥......”
“我喜歡你。”
她一怔,仰起清秀的小臉思索他的話:“喜歡?就像我喜歡吃桃花糕一樣嗎?”
“就像你喜歡吃桃花糕,卻忍住留下來給我吃。”
他的解釋讓她頓時欣喜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她盈盈笑道:“那是比喜歡桃花糕更深的喜歡呢!”
他點點頭。
外面卻突然間吵嚷起來,有家丁和丫鬟從她窗前經(jīng)過,個個神情慌張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小曲憶不解地走到房門前,喃喃自語:“他們這是怎么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有家丁敲響她的房門,緊接著告知的一句話讓她瞳孔瞬間張大,驚恐和無措席遍了全身,因為他說......
“小姐!堡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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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的燈火,幽深的長廊,父親就那樣倒在地上,鮮血流了滿地。
小曲憶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點一點走過去,神情呆滯,目光空洞,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天父親還對自己說,希望憶兒可以能歌善舞,怎么晚上就僵硬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顫抖地伸出小手放在父親的鼻間,又迅速撤了回來!
母親說過,若一個人沒有了呼吸,就代表著死亡,而死亡,就代表著你再也見不到他,就算你哭泣,傷心,甚至是絕望,他都不會回到你身邊,他將永遠離開。
“爹爹.......你起來.......”
她用力推了推父親的身體,癡癡地說道:“爹爹......憶兒會彈琴給你聽......也會跳舞給你看......你快起來啊......”
可是,沒有反應。
“爹爹......你不要睡覺了......憶兒會好乖好乖的......憶兒會聽你的話......憶兒......”
話沒說下去,眼淚就流了出來,身下濕濕黏黏的,她抬起自己的雙手,那上面沾滿了猩紅的液體,那是......血!
紅色的手......
紅色的地面......
紅色的父親......
視線逐漸變得殷紅一片,一滴淚落了下來,緊接著視線一片黑暗!
黑暗......
真好......
她再也不想看到那片血紅了......
四周忽然明亮起來,有火光照著她的臉,西方的廂房燃起熊熊烈火,滾滾濃煙直沖云霄!
一個身影跑過來搖晃她的身體,她卻沒有絲毫反應,無奈之下,她背起她迅速跑去!
火勢蔓延的極快,曲家堡內(nèi)四處濃煙滾滾。
她奮力摸索,殘垣崩倒,斷瓦掉落,頭頂燒焦的梁木猛地墜下,她反身將小曲憶護在懷里,一股灼熱倏地自臉龐劃過,她強忍著劇痛再次背起小曲憶沖到曲廊之外!
“憶兒!憶兒!”她急喚。
恍惚中,小曲憶從昏迷當中醒來,睜開沉重的雙眼,她望見面前的少女震驚駭然。
那是......蘭兒?
汀蘭看出她眼神當中的恐懼,顫抖著伸出雙手摸向臉龐,卻在觸到綻開皮肉的瞬間失聲尖叫,頓時渾身一軟,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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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昏迷的汀蘭,小曲憶跪在藥廬門前一動不動,她雙手死死地攥著衣裙,眼中全是淚,卻沒有哭出一點聲響。
路過行人有的嘆息著走開,也有好事者湊過來看熱鬧,真正想要幫助她醫(yī)治汀蘭的并無一人。
不知跪了多久,才有人從門內(nèi)走出來,可那位老先生只是怕事地道出一句:“曲家堡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大人,竟然慘遭滅門,你還是趕快走吧!不要牽連到我們!”
說完,如同躲避洪水猛獸一般,匆匆關上店門!
她怔怔地愣了半晌,抹去滑過眼角的淚,脫下外套蓋在汀蘭身上,自己則緊緊蜷了蜷身子,將腦袋也埋入臂彎。
時間靜靜走過......
夕陽自她頭頂漸漸隱入西方的山巒,天色昏暗下來,周遭的空氣也變得越發(fā)寒冷。
她緩緩露出臉,拉過汀蘭凍得發(fā)白的手哈一口氣,上下交替搓著替她取暖。
嗖的一聲響,夜空瞬間變得明亮!
她仰起頭,只見一場盛大的煙花在她頭頂相繼綻放,余留的星火簌簌落下,好似一顆顆流星從天而降,照亮她蒼白且清秀的臉龐。
“是煙火......”
她喃喃低語,凍僵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難得的笑意,就讓她在這煙花下死去吧......
讓她不再記得父親,不再記得曲家堡,不再記得那場大火和這里每個清清冷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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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月升。
初冬第一場雪從天空飄下。
蜷縮在門旁的小曲憶已經(jīng)倒了下去,她的身體凍得僵硬,卻還不忘握著汀蘭的手替她取暖。
街口,少年穿著白色的喪衣踩著雪走來,他身后還跟著一名容貌艷麗的女子,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遮在他頭頂為他擋住天空上面飄下來的片片雪花。
在小曲憶身前停住腳步,他俯下身子,將手指放在她鼻間,還有微弱的氣息緩慢呼出......
這靜謐的夜,看著昏迷在雪中的女孩,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她凍僵的身體上。
“意夫人,帶她回縈舞閣。”
那個被稱為意夫人的女子微微垂首,看了一眼躺在雪地里的小曲憶笑著答了一句:“閣主,這是個漂亮的丫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