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馬在道上奔了兩個時辰左右,終于來到陰陽谷,唯恐柳珺知曉,程青先將馬匹系于谷外,徒步輕聲進谷。但覺這谷中陰氣沉沉,四方時有野狼嚎叫,不覺打了個寒噤,暗道:“這谷中陰森可怖,千萬別有惡鬼才是。”當下加快腳步,徑往谷中走去。
只盞茶時分,便已瞧見木屋,那屋中黑漆漆的無甚光火。程青悄聲踱去,輕推柴扉,尋思:“這惡婦定是將楊大哥關在地洞之中,只是那地洞機關在床榻跟前,我若貿(mào)然闖進,勢必吃虧?!庇谑钦驹陂T前,并不進去。雙眼一轉(zhuǎn),已有計較。
其時明月在天,谷中霧多,月光透射下來,星星點點。程青孤身只影,難免害怕,她退步而出,躲在遠處大石后,拾起一粒石子,雙指運勁,奮力朝那木屋的窗戶一擲。那石子擊中窗欞,發(fā)出“鐺”地一聲響,程青躲在石后,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屋中兩人,可曾見過一位相貌清秀的小子?”
柳珺二人聞得聲響,像極紅綾仙子,不禁嚇了一跳,但想她離去多時,斷不會再回此間,常峰在屋中道:“閣下是何人?”
程青壓低嗓音,學著紅綾仙子說話:“你果然健忘,令母今日臉上被我摸了一下,可還痛么?”
二人聽見果然便是紅綾仙子,暗道:“這魔頭好難對付,三番四次來尋我母子,想必是那程姑娘與她說了此間之事,特來救這小子。但我母子二人若要報仇雪恨,就要以他做人質(zhì),可不能交還?!背7鍐柕溃骸安恢勺由钜骨皝恚泻钨F干?”
程青道:“我問你可曾見過一位相貌清秀的小子?”
常峰道:“不曾見過,此時夜深,仙子再出谷打探打探罷?!毙闹袇s疑道:“適才那粒石子擊中窗欞,內(nèi)力平平無奇,可不像那魔頭?!?p> 程青心中也自疑道:“這可就奇了,楊大哥莫非真沒來救我?”她心有不甘,道:“你當我不知?速速將他送出來,可饒你母子二人不死。”
常峰道:“仙子此話怎講?”
程青道:“我那徒兒說,她朋友被你們囚困地洞,你何故裝作不知?我今日不想動了殺人的念頭,勸你速速交出?!?p> 忽聽得常峰哈哈笑道:“有本事,你便自己進來?!痹瓉硭惺褵o恐,卻是已猜出這個中緣由,他知紅綾仙子性格乖戾暴躁,絕不會與自己啰嗦半日,何況適才那擊窗之石,“鐺”地一聲,顯然內(nèi)力火候未到。
程青見他竟是毫不懼怕,心想:“想來今日神仙姊姊沒讓他吃到大虧,他便不怕神仙姊姊,如今此計行不通,卻當如何?”正困擾之際,只聽常峰又道:“你再用石子擊我窗欞,我便將那小子交出?!痹瓉沓7宀灰姵糖嗷卮穑@夜黑霧重的,只道她另想了法子要混進屋中,又怕她果然便是紅綾仙子,因此要讓她再擊窗欞,便可知曉真?zhèn)巍?p> 程青忽聽此言,心中大喜:“以石擊窗,如此膚淺的功夫誰不會?這人竟比楊大哥還要呆?!辈蛔杂X“嘻嘻”兩笑,拾起一顆石子,雙指運勁,朝那窗欞擊去,只聽得“咚”地一聲,這聲音沉悶有力,與先前那擊窗之聲竟是大不相同。程青武功尚淺,聽不出這其中關竅。常峰聞言,卻是大吃一驚:“原來那女魔頭果然在此,先前那一擊定是程姑娘所為,此時那魔頭知我要試探擊窗之人的內(nèi)力,便親自動手了。適才我言語頂撞,今番性命難保。”當下匆匆起身,走去柳珺臥房將她喚醒,輕聲道:“媽媽,咱們且先離開此間,大仇未報,終究不甘一死?!?p> 柳珺早已知曉情狀,原是準備出去同紅綾仙子一拼死活,但聽常峰一說,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待將楊天羽那狗賊殺后,再殺這魔頭不遲?!庇谑桥贤庖拢罹龓?,常峰忙道:“她既來救這小子,必然知曉他被咱們囚困此間,若尋他不著,勢必再來尋我母子麻煩。”柳珺聞言,點頭稱是,遂悄聲繞后門而出,母子倆攙扶而去。
程青偎在石后,沉聲叫道:“我已擊中窗欞,你為何還不將那小子交出?”屋中卻無人作答,又復叫道:“你們竟是不將我放在眼里?”屋中仍然無人作答,程青心中大奇:“難道他們伏在門后不答話,要引我進去?”心中這樣想,卻不因此懼怕,悄聲走向茅屋。
她一邊走,一邊從懷中摸出幾枚銀針,夾在指間,以防柳珺母子暗施偷襲,卻不知那母子二人心中乃是另一番想法,此時早已去得遠了。她行至門前,睜眼向內(nèi)張去,但見屋中黑沉沉的不明物事,不敢貿(mào)然進去。于是俯身拾顆小石,從縫隙處輕彈進去,只聽得屋中“叮叮”作響,似彈中廚具。響聲一停,屋內(nèi)便即悄無聲息,程青暗道:“莫非這二人當真被我嚇跑了?神仙姊姊果然名頭不小。”心念及此,便大膽推開柴扉,拿出火折子,見屋中果然空無一人,心中大喜,叫道:“楊大哥,你在哪兒?”
叫了幾聲,見無人作答,便知定是又將他關在那地洞之中,忙奔進柳珺臥室,在床榻之前那機括上輕輕一踩,那地室一開,整個人便落了下去。她這次心有防備,因此不覺害怕,待雙腳站穩(wěn),拿出火刀火石點了火把,朝內(nèi)走去。
走得幾步,果然便見楊君坐在草堆之上,正自熟睡,程青笑道:“我就說楊大哥重情重義,不會棄我于不顧,可神仙姊姊偏生不信?!碑斚伦叩綏罹埃紫律韥?,雙手抱著膝蓋,細細瞧著楊君??吹闷?,便發(fā)出“嗤嗤”笑聲,隨即臉上一陣紅暈,低聲道:“楊大哥竟生的這般俊?!?p> 正看的入神,忽見楊君雙手往前,搭在自己肩上,叫道:“你……你放了青妹,我既與她患難與共,若真將她殺害,我也決計……決計……”
程青見他睡夢中忽然此等情狀,不由得嚇了一跳,待知他說的是夢話,這才吁了口氣。聽到他夢中提及自己,不覺芳心暗喜,頓時雙頰紅暈,嬌羞不已,見他連說了兩個“決計”,語聲漸低,便沒聽出后面怎樣,忙在肩上一陣亂搖,問道:“你決計怎樣?嗯?你決計怎樣?。俊?p> 楊君被她一陣搖晃,竟醒了過來,兀自迷迷糊糊,叫道:“我決計不肯獨活?!背糖嗦牬艘谎裕活w心登時‘撲通’亂跳,滿臉通紅,起身退了幾步,背對楊君,竟是嬌羞不已,不覺間眼眶泛紅,嬌羞之間仍然感動至極。
楊君揉了揉雙眼,乍見程青便在眼前,驚喜過望,叫道:“青妹,你……當真是你?”
程青心里飄飄然,低聲道:“楊大哥,你……你當真肯為我而死么?”她自幼精靈古怪,雖于男女之情從來不縈于懷,但現(xiàn)今已是十六歲的婷婷少女,心中對男女情愛雖仍懵懵懂懂,卻時有向往。她與褚青山自幼一同長大,但一向拿他當兄長看待,而與楊君歷經(jīng)數(shù)次生離死別,心中早已偷偷念著他,想著他,只是她年紀尚小,不知個中情感,直至此時楊君夢中吐露真情,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早已將楊君當作心上人,只是兩人年紀正當懵懂之際,難免羞澀。
楊君也只十九歲,自幼在東海僻島生活,平日吟詠詩經(jīng),倒不曾想過男女情愛。而今遇上程青,但覺她生的鐘靈可愛,性格雖然精怪,卻著實令人歡喜,再加上程青也一心記掛著自己安危,自己又豈能棄她不顧?因此也一心只想保護她,若她為了自己喪生,說什么也不能茍活于世。此時忽見她就在面前,又驚又喜:“我這不是做夢么?原來神醫(yī)是騙我,差幸上蒼護佑,你……你得以安全無恙?!?p> 程青轉(zhuǎn)過頭來,低頭淺笑,問道:“我問你當真肯為我而死么?”
楊君一怔,隨即想起適才朦朧之際,確實說過此言,想起與她共經(jīng)生死,胸口熱血上涌,道:“當日你曾說‘既是朋友,就當患難與共’,倘使你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一人活在這世上,豈不是對你不住?”
程青忽然臉色一沉,問道:“在你心中,我只是朋友么?”
楊君見她如此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也不知自己將程青當作妹妹看待,還是當作朋友,但見她臉色難看,忙道:“不……不是,我也不知是朋友還是什么,總之你若有什么不測,我也不能獨活于世?!?p> 程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哪里有知道不知道的?”但聽他說倘若自己有什么不測,也不獨活于世,心中大喜,羞意便生,低下了頭。此時地洞昏黑,火光照耀之下,但見程青眼眸清澈,雙目迷離,臉頰紅暈,楊君心跳驟然加快,心想:“青妹惹人愛憐,我與她共患生死,若時間停留此刻,就這般看著她,當真死也無怨了。”不禁說道:“青妹,你……你真美?!?p> 其時世人于男女禮教之防,最是嚴謹,但楊君自幼在花鳥島與那些婢女相處慣了,兼之生性灑脫,因此也不免將諸般禮節(jié)拋之腦后,但求做事無愧于心。程青雖自幼與程秋水一起,從小便習禮儀,但她生來天真活潑,哪里管的這許多?若在旁人看來,此時他二人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勢必為世人所恥,他們卻不是這般想,有的只是癡迷和嬌羞。程青一聽此言,繞是她平日如何精怪,此刻也不免羞喜無限,忙轉(zhuǎn)過身去,雙目橫飛,嗔道:“你貧嘴,我不來睬你啦?!?p> 楊君忙道:“好青妹,我一心只想要保護你,同你患難與共,咱倆要生便一起生,要死便一起死了?!?p> 程青心中歡喜,轉(zhuǎn)過身來,道:“嗯,咱倆要生便一起生,要死便一起死?!眱扇搜壑腥峁馑纳洌痛丝粗鴮Ψ?,誰也不說話,此刻心意相通,無言勝有言。
程青忽然格格嬌笑幾聲,道:“你武功也不會,只怕還要我來保護你?!?p> 楊君臉上一紅,隨即說道:“若有人欺負你,我雖然打他不過,大不了就是這條命給他,那有何懼?”
程青忙道:“你若賠了性命,我當然也得隨你而去了,你還是不要死了的好。”說著兩人相視一笑,心中都是歡喜不已。楊君忽問道:“日間我拿解藥來救你,卻不見你人,你去哪里了?”
程青道:“神仙姊姊來將我救了出去,我知道你定會攜解藥來救我,心中放心不下,因此半夜趕路來救你?!?p> 楊君道:“你一人打他們不過,因此也被神醫(yī)囚在此間了?”
程青啐了一口,道:“呸,什么神醫(yī)不神醫(yī)的,他們早被我打跑了,我可是光明正大地下來救你。”
楊君奇道:“那位常大哥武功厲害,你怎能將他們打跑?”
程青笑道:“他雖厲害,卻比不過神仙姊姊?!?p> 楊君問道:“這位神仙姊姊是誰?”
程青道:“神仙姊姊便是神仙姊姊,又能是誰?她可是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武功高強,遠勝我媽媽,我便喚她神仙姊姊了。”
楊君“哦”了一聲,說道:“你既說這位神仙姊姊武功高強,那想必常大哥果真是大敗而逃了?!?p> 此時天光未亮,不便出去,兩人便尋個地方坐了下來。程青問道:“對了,楊大哥,那日你被那幾個惡人推下深崖,怎么竟然沒事?”
楊君笑道:“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想是我楊君生平不做半件虧心之事,菩薩見憐,便在崖底造了個水潭,才讓我大難不死?!?p> 程青道:“那么高的懸崖下去,竟然沒事,那水潭想必很深了?”
楊君道:“是了,幸得我從小戲水長大,雖然掉下去吃了幾口水,卻也沒什么大礙,爬上岸來,片刻便尋到了出口。我想到你為那幾個惡人所擒,又想起萬前輩在少林寺正與別人苦戰(zhàn),因此忙不迭地朝昆侖山去,哪想萬前輩已回至山中,他見我形色匆忙,便問起緣由,于是……”
“于是你便同他們說起我來,知道了我竟是他女兒,是不是?”程青不等他說完,便接過口來。
楊君奇道:“咦,你被那幾個壞人所擒,怎地知曉?”
程青格格一笑,將如何被紅綾仙子帶去無錫,如何被關入千日紅莊,又如何被褚青山和程秋水救出,再來洛陽碰上楊君等事一一說了。楊君嘆道:“差幸你平安無事,不枉我為你提心吊膽了?!?p> 程青眼眶忽地一紅,道:“楊大哥,你為了我險些喪命,當真一點兒也不怨我嗎?”
楊君笑道:“傻青妹,好青妹,我擔心你還來不及,又怎會怨你?”
程青揉揉眼睛,笑道:“楊大哥,你……你待我真好。”說著又將頭低下,十指互相撥弄,一股女兒羞態(tài)。
楊君見狀,也不免一顆心撲通亂跳,不知要說些什么好,忽想起他與程青之所以遇見種種險難,全是因程青偷了青城十雄寶貝之故,不禁問道:“那日你拿了別人的寶貝,可還給他們了么?”
程青經(jīng)他一說,“啊”的一聲,從懷中拿出一件小包裹,打開來看,竟是一口小鼎,鼎身青中帶黑,乃是青銅所鑄,程青將鼎蓋打開,一股刺鼻的味道騰騰而出,楊君忙捂住鼻子,道:“快蓋上罷,這味兒可難聞的緊?!?p> 程青笑道:“你可別小瞧了它,那日我見他們將諸般毒蟲放在其中,摻上少許清水,用小火烹煮,半個時辰之后便可服食,具有增強內(nèi)力之效,常人修煉五年的內(nèi)功,我一年便成。嘿嘿,我媽媽總是不肯讓我練武,如今有了這寶貝,可再也不必發(fā)愁啦?!?p> 楊君忙道:“這怎么可以?這寶貝既是別人的,你就要原封不動地還給人家,莫給人說了閑話。再說伯母既不讓你練武,定是為了你好,練武有什么好?我爹爹媽媽要我練,我寧死也不去練,打打殺殺的嚇人的緊?!彼谖鋵W之道尚自識淺,豈知學武意在強身健體,自我防衛(wèi),扶危濟困?他說這話若給武林中的武學名家聽到,也只當他是三歲孩童。
程青嗔道:“你又啰皂這許多,誰說學了武功就要殺人?若是你會武功,又豈會被困此間?”
楊君知她說的也不無道理,笑道:“不過現(xiàn)在回去,我爹媽若肯教我,我定當會學好。”其實他自在洞中得蕭寬指點,已明武學之道,博大精深,因此心中大石既落,對習武倒也不如何排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