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色黑透了,市中華燈初上,她二人行于夜市,人寰如海,卻恰似各色閻羅,各有張羅。
想必方才隔墻之耳,就隱匿在左右,雖無可畏懼,只是不料夜風(fēng)起,祁琳卻在這時發(fā)了??;一時力氣虛乏,無處可避,偏這時來了個酒肉和尚擋住去路。
乍一看,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卻是瘋瘋癲癲,滿口胡謅,原來真是個瘋子。
肖纓在人前不便動手,那和尚似醉似醒,只對祁琳一人講話,旁人擾他,他也不理,只道自己會批命!
說這靈水縣,有女施主需要的東西,不要草草經(jīng)過,他又噓聲道,東西在靈水士紳梁氏手中,是一把寶劍……
肖纓的蟠龍劍,已是寶劍中的寶劍,北祁若要寶劍,豈有得不到的!
區(qū)區(qū)士紳,聞所未聞,肖纓并不信他,只是他又做出批語,‘那寶劍不為誅戮,女施主手染鮮血,卻無緣殺戒’,聽得祁琳一時心安,他又道求得寶劍有利于與愛侶相逢,若不然便會早早分散,如預(yù)言一般,聽了不禁讓人后知后覺……
和尚說完便走,再不認(rèn)得誰是誰,又去纏上別人,同樣是只與一人講話,講完便走,只有他說的道理,不許別人去問。
祁琳原路折返,派肖纓去了東郊田。
想來也是必然,聽聞當(dāng)年放在靈水的死士,不在少數(shù),只因是南北樞要之地,雖可見阡陌無數(shù),但其間盡是殺戮。
北祁多年來沒有干涉經(jīng)營,是不想露出北祁行跡,是故只有死士,并無組織,當(dāng)年人事,亦不知如今,還在與不在。
主公多年未有新建設(shè),又豈會是真的看不到!
肖纓過了城外馬行吊橋,四野皆田,天色已深,正不知如何去尋零散死士,她自知一雙凡人眼目,難看出所以,又怕無果而終。
城門快關(guān)了,擦肩的盡是農(nóng)人商販,肖纓背后有人從容走來,肖纓未動,那人便從容超過,肖纓側(cè)目留心看著,怎料卻是一襲黑袍!
肖纓看了黑袍的裁剪和針法,是同道中人,只是不敢相信那黑錦緞裁剪的規(guī)格,竟與張?zhí)な且粯拥摹?p> 這人與肖纓并肩之時,須眉一緊,足下生風(fēng),快速離去,引得肖纓去追。
肖纓認(rèn)得,那是天健都的腳下功夫,腳下輕功卓越,也猜到是祁信的人。
肖纓一番設(shè)想,子信公子心腹有四人,刨去張?zhí)ず完淘瓢?,便只有徐簡婷和鄔明堯。
光看這人的身段,比張?zhí)み€要高一些,肖纓斷定是鄔明堯,只因徐簡婷是女子,但又不敢用性命開玩笑;如若是鄔明堯,那他在四人中排在第二,武功自然高過自己!
這人鬼鬼祟祟,方才竊聽若也是他,肖纓心中思慮,怕的是子信也藏兵。
追了片刻,已至無人之境,肖纓心知不該再往前追,這人明明是在引她!
但她太好奇了,方才祁琳一番話,使她想探尋究竟,這靈水縣,到底有怎樣的秘密呢?
她希望眼前這人不是鄔明堯,這樣或許能探尋到一些結(jié)果,也希望這人是鄔明堯,若是鄔明堯,雖是荒郊野嶺,自己的身家,才有可能性命無憂!
不能再追了,再追便會引起東郊死士的的注意,但肖纓還想追逐。那人雖在前,但留心著肖纓的速度,肖纓自知憑自己的輕功,根本不可能追上,但眼前這人就像在考察她的輕功,亦快亦慢才拖延至此。
他若有心反撲,肖纓必死無疑,在這烏黑月下又有誰知呢?
想到此處,恐怕尸體都不足以來做嬌主的餌證,肖纓這才停下了腳步。
肖纓已不敢將這,看做一種戲弄,因從沒在這般勁敵面前不顧忌生前身后!
那人遮著面目,回眸間似是決定反擊,卻沒發(fā)力,回身一擊之下又叫肖纓避過,兒戲般幾個回合草草而過,試探著肖纓,肖纓漸漸體力不支,閃躲亦有些慢了……
很明顯他倆的武藝并不是一個層級的,肖纓只是悲憤這種死法,連武器都用不上,要寶劍何用!
她這時目光陰柔含恨,臨死的風(fēng)聲使她瞬間長大了,自裁的想法油然而生,躲閃間田間麥葉劃過她的手腕,脈搏處溢出一圈殷紅,寶劍脫手,她本以為死到臨頭,敵人卻不再進(jìn)攻。
鄔明堯低聲開口道:‘蟠龍落地,原來是肖姑娘。’
肖纓:‘鄔明堯?’
鄔明堯:‘正是,得罪了。’
肖纓:‘為什么?’
鄔明堯:‘是肖姑娘放不下誅戮,追到這里,鄔某以為是什么招惹了您?!?p> 肖纓:‘你以為是什么?’
鄔明堯代她拾起寶劍交還,道:‘鄔某此次來是為見五主,想不明白該不該見,這才得罪了肖姑娘,煩請肖姑娘引薦。’
肖纓:‘你以為是你帶的東西,招了我?是什么?’
鄔明堯:‘這東西只能給五主看?!?p> 肖纓:‘我若不從呢?’
肖纓直起身,傷口亦在流血,看著鄔明堯的神色,肖纓已感不詳,只是不敢言。
他能從內(nèi)宗趕到此地,此事堪重!
鄔明堯:‘蟠龍落地,肖姑娘是五主心腹,鄔某得罪了?!?p> 鄔明堯長身作揖,躬身一禮,肖纓不好再說什么。
肖纓:‘二爺派你來的?’
鄔明堯:‘是也…非也…’
肖纓:‘張?zhí)ね淘瓢咨形礆w宗,這個時候,你如同青鸞宮的宮守,二爺豈會派你遠(yuǎn)行!’
鄔明堯:‘鄔某有求五主,事態(tài)緊急,但求一見。’
肖纓終是允了,不敢怠慢。
……
鄔明堯隨肖纓回到客棧,祁琳發(fā)病之后調(diào)息屏氣,鄔明堯在榻下,跪了大半個時辰,才將懷中書信乘上。
祁琳看完,轉(zhuǎn)手遞在紅燭之上燃燒,那書信雖已化灰,可這二人愁澀滿面,久久難以消去,四目相對,終是連嘆氣也嘆不出,肖纓看在眼里,不敢做聲。
祁琳叫鄔明堯落座,久未言語……
紅燭側(cè)影,終是郁結(jié),她急怒攻心,嗆出一口鮮血……肖纓也慌了,只顧著擦拭……
鄔明堯坐而又跪,一臉愧疚凝重,不敢多言,只等示下,祁琳放出話來:‘明日歸宗…’
……
鄔明堯神色輾轉(zhuǎn),書信傳達(dá)之事,事已脫口,心便有些亂……
肖纓在一旁,又燃起一根蠟燭,本想亮堂些,鳳衣寥落望她一眼,神色寡歡,她便都熄滅了。
房中烏黑一片,只是窗口有些月影,眼前倒覺得清明了,只剩蟬聲。
鄔明堯:‘實(shí)不相瞞,日前為遮蓋此事,我親手了結(jié)了梅花墓一位司查使,外頭的人,聽風(fēng)就是雨……現(xiàn)在宗里也正查著呢,我只怕遮不住此事?!?p> 肖纓不禁啞然,雖未曾見信,卻疑究竟是何事?
豈能犯下如此重罪,殺司查使可視為叛逆,鄔明堯待罪之身,如今遠(yuǎn)行,奈何未逃?
由此可見他并不是為了自己!
只是他殺司查在先,日后此事敗露,亦是梅花墓其他司查使審他,他又豈會有好果!
祁琳在座上一動未曾動過,肖纓只覺得一股煞氣,不敢去擾,小心聽著嬌主喘息之氣。
信箋并非祁信所書,鄔明堯此遭卻為子信而來,卻并未受命。他是一顆護(hù)主之心難泯,受徐簡婷所托,不得不來。
徐簡婷在子信公子手下排行第三,跟隨子信少說也有七八年了,日久生情也是在所難免。
祁琳想著想著,生出一股思緒,當(dāng)年二哥他們出道之時,便如同今日的自己,何等風(fēng)光……如今,心生不忍,感嘆死士風(fēng)光不過七八載,但凡有個一星半點(diǎn)的紕漏,也是一晃煙云歲月風(fēng)吹散的劫數(shù)……
鳳衣明白徐簡婷對于子信公子的意義,少時情誼最是珍貴,只是這一主一仆,北祁主公難容他們,終是罪過,祁琳恍然間,恰似看到血泊……
徐簡婷這封書信,是向祁琳請死的!
因她腹中已有了子信的胎兒,她不忍自裁,又惹出事端,害了司查使的性命,為人母者,無非是想留孩兒一條性命!
徐簡婷斟酌良久,日日夜夜思前想后,她害了梅花墓的司查使者,就不敢去求長小姐,長小姐主管司法刑事,定是不會容她。
這事能求到鄔明堯,而不敢去求張?zhí)?,因為她太了解張?zhí)さ钠⑿裕旅摽谥畷r,就會一尸兩命,張?zhí)げ粫试S任何事玷污子信公子的聲名,眼下能求的只有鳳衣。
月影下鄔明堯跪的虔誠,祁琳想迎他起身,卻滿腦子都是徐簡婷,思慮之下,為徐簡婷想好了替罪羔羊,只是猶豫……
幽幽緩緩的氣息,靜謐地在三人無聲的面龐前,漸漸平息。鳳衣終于開口,只是這一時三刻之間,她的聲音變得平淡無力,沒有語氣,只是訴說,這聲音,一夜白頭之感,并不符合她的年紀(jì)。
祁琳:‘是我報恩的時候到了,天健都要我用命來還。’
鄔明堯:‘慚愧,明堯斗膽。’
鄔明堯聽著這樣無力的苛責(zé),只有慚愧!
重新審視著這些年,從張?zhí)た谥新爜淼镍P衣小姐,漸漸地想看著她的臉,因為覺得變換得無從分辨。
祁琳:‘奈何是我?姐姐嫡出尊貴,為何不去求求姐姐。’
鄔明堯:‘簡婷說她不敢,我亦無法強(qiáng)求,何況已經(jīng)害了梅花墓一位司查使,公子還不知道,公子近日又要去見長小姐,怕露了怯,實(shí)在是不敢。’
祁琳:‘二哥還不知道,你們就不想以后,會害了我?’
鄔明堯:‘慚愧,委實(shí)想保住這兩條性命?!?p> 鳳衣問的很不留情面,嚴(yán)厲卻也平淡。
鄔明堯似乎分辨的出來,此時此刻,不該有華麗言語阿諛奉承,記得張?zhí)ひ郧霸f過:‘不要多說,也不要給她開口的機(jī)會’。
此刻,面對祁琳,這句話在鄔明堯耳際盤旋。
祁琳:‘我當(dāng)是二哥要除我,這般事,也來拉我下水,你可知此事若不妥,我與二哥,再難相處!’
鄔明堯:‘鄔某明白,只求小姐看在是北祁血脈,放下這些……鄔某經(jīng)手此事,便是東窗事發(fā),鄔某罪責(zé)當(dāng)先,絕不連累您。’
鄔明堯不想辯駁,只能是求告。
他深知自己擋不住東窗事發(fā),此刻也不該言語周旋,他出口便后悔了,只是祁琳并沒怪他。
祁琳:‘徐氏,你大可以騙著子信公子,藏了她,待小兒落地,也就好辦了。她難不成還妄想著名分?’
祁琳不用深想,鄔氏藏人是能藏的,即能出此下策,擔(dān)著風(fēng)險,徐簡婷必是有所圖的……也難得鄔明堯愿意幫她!
鄔明堯直言又道:‘公子一日都離不開她,鄔某只是知道,不能擾了公子,五主所說的藏人也好,名分也罷,鄔某怕的是人微力薄,保不住這母子,至于名分……未曾奢望,不過畢竟是北祁血脈,能名正言順,自然是更好??偛恢劣诼涞乇阕隽怂朗堪伞!?p> 他的口氣也漸漸平靜,這二人的談話越來越像,肖纓聽來聽去,最擔(dān)心的還是鳳衣的病。
鄔明堯能為徐簡婷求告至此,也算盡力。
鄔明堯會來求助,也是必然,青鸞宮天健都勢力雖大,也人多眼雜……多少年下來也沒有個當(dāng)家主母,滿青鸞宮里都是氏族殺手,更何況子信公子的婚聘,多少年都不敢議婚,都惦記著,多少人眼睛盯著呢!
這件事他們想憑借一己之力藏匿,恐怕也很難周全。
祁琳問道:‘你看她發(fā)信之時,已有幾個月身孕?’
鄔明堯:‘看來她是鐵了心,要為公子生下這個孩子,求我之時也有四個月,只是借著衣衫遮擋。’
祁琳:‘你為何殺司查?被他知曉了?’
祁琳第一句輕佻言語,始才而出。
鄔明堯:‘是,明堯是怕封不住他的口,害了公子,畢竟這事公子還不知?!?p> 祁琳:‘先不要告訴你家公子,二哥心急意切,有所作為,便會授人以柄。’
鄔明堯:‘簡婷在內(nèi)宗是留不得了,若在叫人發(fā)現(xiàn)……’
祁琳:‘徐簡婷身在煉獄,她信我,也是無由,我比她多的是權(quán)柄,亦不敢說十拿九穩(wěn),鄔先生豈能也由著她,要知道二哥之勢如日中天,是北祁的中流砥柱,我畢竟不是嫡宗,如若沒有了哥哥,便是我得了最大的好處,我排擠還來不急,你們豈能來拉攏我?’
鄔明堯趕緊接道:‘鄔某即冒這一遭風(fēng)險,又豈有不信之理,尊主明白明哲保身,亦該明白尋時借勢,我天健都,在他人看來若遭此不測,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不能滅的干凈利落,您得到了,亦用之不爽,尊主不如扶持一把……’
祁琳:‘煩鄔先生先走一步,將簡婷接到太湖小榭,讓她與簡玫姐妹相聚,我隨后便到。’
鄔明堯只是磕頭,不知如何言謝,亦不知這是幾分救命稻草……
祁琳點(diǎn)化他道:‘你能留著姐姐的清白名譽(yù),我謝謝你?!?p> 鄔明堯:‘今日若不成,或我求了長小姐也說不定。’
祁琳:‘我當(dāng)為姐姐減去麻煩,或今日你連累了姐姐,留下了我,我未必是權(quán)衡之人;今連累了我,未去招惹姐姐,才是長久之計,若我不成了,姐姐與二哥,尚可互為犄角?!?p> 鄔明堯不是不明白,只是管不得這些,裝著云山霧繞,不知生路何從……
自從他決定繞過張?zhí)で笠婙P衣,便再無退路。
祁琳比徐簡婷晚一日到太湖,幾只燕兒由肖纓引去了他處。
允湘陪伴左右,內(nèi)廷沉寂,陰云濃重,恰是雨露時節(jié),紙窗之下晦暗悶熱……
待徐氏二姐妹扶持入室,簡玫叩拜上主,理當(dāng)行禮,便當(dāng)先跪了。
徐簡婷淚眼相望,如乞如求,她本不該直視祁琳,但因心事繁重,含淚上前幾步,看著祁琳雙眸,望一刻,讀懂了什么,便再無言無語,只是悶聲欲跪。
允湘一個箭步給迎了起來,亦沒有半分言語,只覺著簡婷雙手汗水似要將袖口浸透!
這姐妹二人的身段,果真是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