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白日里聽了死士的暗報,說是明源小姐奪馬而去,琰公沒有太多閑暇顧全嚴氏的立場,下午就著人,幫著嚴氏收拾了錙銖,一并裝車準備好,連夜打發(fā)走了,連一晚都沒有留客。
若叫近身的潯陽衛(wèi)去處置,總會顧及嚴氏的面子,北祁定要備回禮送回去,琰公不想叫潯陽衛(wèi)徒勞周全,才直接打發(fā)走的。
這百里驛,原該維持這份清凈的。
這些年,琰公的脾氣,越發(fā)的清簡了,連嚴氏送禮這樣的事,都越發(fā)懶得管了。
月深之時,百里驛今夜的月色晦暗,好似照不透這層層密林。
琰公獨坐幽篁,腳下池中錦鯉,好似也已經(jīng)靜眠,一片鴉雀無聲。除了石案上,茶盞里騰升的熱氣,好似一切都是靜止的。
四處光影晦暗,小池映射點點冥光,夜空無星,連山風都沒有襲來,琰公坐在竹林深處,前半夜就遣散了近身蟄伏的潯陽衛(wèi),今夜心下一片感慨,注定無眠。
夜下獨酌,飲的還是濃茶,思緒往往,琰公是不禁想起祁芙母親的樣子了,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年華,便也無心在謀正事。
琰公心煩的時候,最要清凈。近身的死士都是跟了許多年的心腹,自然懂得今夜需攔截信鴿,致使這一夜的百里驛上空,才能得一回安寧吧。不然琰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信鴿繞梁,實在是叫人聽著都辛苦。
月色華光本應(yīng)涼濁,琰公的一雙眼眸,又何嘗不曾涼濁!
月亮好似是‘開蒙之師’一般,萬萬年細心教授了琰公,他的眼眸將這份涼濁,學得甚是如出一轍,孤清而富有光華。
琰公的思憶里,百里驛這處行驛,也有五十歲了吧,本是上代北祁用仕調(diào)度的暗莊,這代到他手里,使用也有近三十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送禮進來,自己這個長女,今日委實有些任性了些。
將嚴氏請出去,琰公不得不為這個長女周全幾句,畢竟是北祁怠慢了,即便不算理虧,好歹是兒女親家上的事。
琰公并沒有冷厲威嚇嚴氏,叫暗人給傳了話,道是北祁以后聯(lián)姻,即便不是嚴氏,也不會再選朝臣,叫嚴氏放心。
這也不過是給嚴東樓一個臺階下,嚴氏必然要被阮王爺送進內(nèi)閣,早晚而已,大家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來。
嚴世巒就算再不甘心,總也越不過他哥哥去。琰公看的清楚,世間難得像嚴東樓這樣八面玲瓏的人,管著一個內(nèi)弟,想必他還是不在話下的。
如此雙方悄悄各自去了,也就罷了,不要在惹出什么事,無非暗示了嚴東樓,不要在招惹祁芙。各自都不是省油的燈,嚴氏前程遠大,何必為了小事起刀兵呢。是故,雖然有些掃了嚴世巒的面子,權(quán)當展現(xiàn)他世家男兒的擔當,不要過多計較了。
琰公這也算顧全了嚴氏的心意。
寂夜瀟落,在這本該是漫天信鴿飛落的百里驛,琰公難得為祁芙和她的母親,留下一縷冥思。
不日他就又要上秦嶺了,近些年琰公上秦嶺的日子,越來越頻繁,‘盛唐水榭’是他的恩師,‘普榮大師’曾經(jīng)歸隱的地方,早就送給了琰公修心,從少年時到現(xiàn)在,也有近四十年了,想必以琰公對盛唐水榭的喜愛,百年之后,不知是否希望自己葬在這里呢?
永駐秦嶺,看萬世風光,倒也不算辜負。
琰公夜下思慮過往,輕輕踱步于石子路上,頭腦中,祁芙生母的音容笑貌,從未離去!故人若有魂魄,不知是否會流連于秦嶺山麓呢?
忽然間劃破寂空的,卻不是突然飛過的信鴿,信鴿都被半山的死士招籠了吧,此刻這座山頭能飛上來的,還會是什么呢?必然是潯陽衛(wèi)并一眾死士不敢阻攔的,潯陽衛(wèi)不敢阻攔的人畜,可是不多!
琰公微微抬頭遠望,百里驛上空盤旋不去的,是一只展翅環(huán)飛的海東青,它白眉白須,夜下雖雄壯,卻也可見蒼老了。
海東青形如鷹雕,強壯者體態(tài)巨大,展翅極寬,羽毛潔白帶有褐色點綴,顯得高潔尊貴,相傳十萬只隼鳥,才能出一只海東青,琰公抬頭間,對這個故友,不免要多看幾眼。
半山的死士,自然是不敢攔它,就算不認識,攔也攔不住它。海東青在鷹隼中,是非常厲害的,聽覺視物都十分的靈敏,喙爪如鐵鉤,誰要是惹了它,便是它不遠萬里飛來百里驛看望琰公,也不會輕饒了敢戲謔它的人。
此刻這只海東青已經(jīng)在琰公的竹園上徘徊了數(shù)十圈,伴著獨特的鳴叫,故人相見,萬物通靈,它也是心潮澎湃的吧。
琰公遲遲沒有接它下來的意思,這里竹林密布,并不是海東青適宜落下的地方,想必半空中風色尤佳,琰公雙腳借力,憑借輕功,輕飄飄落在了竹巔,這海東青好似無比雀躍,在琰公頭上不住的盤桓,待飛的久了,見琰公抬出手臂,才肯乖乖落下來。
它是雌鳥,并沒有雄鳥那般巨大,體態(tài)正好,一雙鷹爪抓著琰公的手臂,不知是否能覺得到琰公的手臂,已經(jīng)比當年消瘦了許多呢?
琰公與它,也有十五年左右沒有見了吧。不知它的主人來了沒有。
都已經(jīng)是老主顧了,還是不忍要多看幾眼。海東青這種鷹隼本是白眉白須,如今它得有二十余歲了,還能飛這般遠的路途到這里,十分的不容易吧。
琰公今夜的感慨頗多,也知道鷹隼的一生,左不過二十五六年左右時光,今次可要好好的見一見老伙伴,下一次,不一定還能不能見得到了。
琰公立在竹巔,一身沉著清雅,還是年輕時衣襟飄飄的樣子,只是眼角眉梢,紋路也有幾分,到底是不在年輕,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琰公與它的一雙鷹眉鷹目久久對視,眼光清靈,可惜今夜沒有月華,它獨自飛上這片密林,十五年沒來,還能找得到,當真是忠臣良將。琰公想到此處,不禁目中含笑,幾許人生得意,萬物歸心之感。
這只海東青,一直在遼北,跟隨著它的主人,那是琰公年輕時的一個心腹,一個南疆的兒郎,叫阿和力覺,琰公親自培養(yǎng),后來賜名‘宴青’,給他做的宴氏的門楣,入了北祁。時至今日,總有三十五年了吧。
宴青曾是琰公不年亭的得力之人,多年前的北祁內(nèi)亂中,因受了重傷,他又愛自由,不愿謫居,琰公便讓他隨著郎氏,一并發(fā)到遼北去了。宴青曾掌管不年亭的人事調(diào)度,年紀雖不算大的,也算老臣。至今雖無人多提,提起來也是一般人不敢置喙的角色。與琰公早已經(jīng)不啻兄弟。
曾經(jīng)的故人,還在的不多了,只是不知海東青今次來了,它的主人是否也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