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三更夢里，風(fēng)雪將至

　　沈昭第一次接手沈家軍時，是在深秋季節(jié)。京師的秋季風(fēng)大且寒露深重。在北地呼嘯的風(fēng)里，大楚的天空愈發(fā)低沉。

　　當(dāng)時西北傳來捷報，大楚軍隊?wèi)K敗。異族攻至雁門關(guān)外，大同，朔州等城池均已淪陷，落入異族之手。

　　而當(dāng)時領(lǐng)兵出征的是她的祖父以及兩位堂兄。沈家世代從軍，殺孽過重，子嗣極為單薄，那會兒，他的父親與兩位庶叔早已戰(zhàn)死沙場。

　　這一次從西北傳來的捷報則是她的祖父和兩位堂兄亦已為國捐軀。偌大的沈?qū)④姼瑵M門英烈，再無男丁，嫡出的子嗣只有她一個姑娘。

　　她祖母當(dāng)即便暈倒在院子里。

　　可是她不能倒。

　　大楚邊境岌岌可危，朝堂之上亦是風(fēng)云變幻。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倒了，祖父和兩位堂兄的后事怎么辦？

　　她到底撐過去了。

　　熙寧皇帝又給他們沈家授了殊榮。將他祖父的爵位再提一等，封為國公，謚號武忠。她的兩位堂兄也封了候。可就算這樣又能如何？

　　他們沈家已經(jīng)絕后了。

　　再多的殊榮都是給已經(jīng)逝世的人，活著的人又能得到什么？一個家族沒有后人，斷了傳承，殊榮再重又如何？

　　她處理好了后事，卻沒來得及守孝。因為凜冬將至，西北草場幾近荒蕪，異族蠻子沒有食物，又開始侵犯邊境。

　　熙寧皇帝再次向朝堂發(fā)問，有哪位大臣愿意領(lǐng)兵鎮(zhèn)壓？朝中大臣無一人回答。最后有人舉薦將軍府嫡女沈昭，言虎父無犬子，且沈家軍終究姓沈。

　　于是沈昭領(lǐng)兵出征。

　　此后六年，她一直身處西北。與異族蠻子對戰(zhàn)數(shù)次，最終收復(fù)大同，朔州等地。

　　而后，新帝踐祚，命外地官員回京述職。且祖母來信，言明她早已過雙十年華，實在應(yīng)當(dāng)談?wù)摷奕⒅?。因此，她啟程回京?p>　　剛進沈府大門，便見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在院子里打拳，打的正是沈家祖?zhèn)鞯娜?。雖然年歲略小，力量并不足，但是隱隱已有武將風(fēng)范。

　　她愣了好一會兒。直到經(jīng)過的丫鬟看到，喚大姑娘，她才回過神來。

　　那個少年也停下手中的動作，快步走過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爻卸Y，口中喚長姐。

　　她這才記起少年的身份。

　　因為沈家無后，她祖母為了避免子嗣斷絕。便從與沈家隔了十萬八千里的旁支那里抱養(yǎng)了一個男丁，過繼在她父親名下。

　　名義上是她嫡出的弟弟。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這個少年其實是他庶叔的私生子。因為祖父早就知曉朝中有人容不下他們，不欲沈家留后。

　　知道他庶叔在外頭養(yǎng)了外室之后，并不曾聲張，而是將那外室送到鄉(xiāng)下沈家旁支那里教養(yǎng)。

　　若是有朝一日，沈家絕后，便讓他以過繼子嗣的身份認(rèn)祖歸宗。

　　他祖父料事如神，沈家果然絕后。沈昭出征不到兩年，她祖母便將這個孩子過繼給她父親，取名為安，當(dāng)作沈家嫡子教養(yǎng)。

　　這是她頭一次見沈安。

　　沈安亦是知曉這些內(nèi)情，因此對這個嫡姐很是尊敬。雖然兩人并沒有十分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但是卻十分親近。她也很喜歡這個半路出來的弟弟。

　　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個弟弟太聰明了。若是在普通的世家，甚至是以前的沈家，他這么聰明自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在現(xiàn)在的沈家卻是禍?zhǔn)隆?p>　　沈昭知曉后，便勒令他不許再學(xué)那些，便是知道也要忘記。剛開始的時候，他并不懂這些，因此鬧了很久。

　　甚至故意在外人面前顯露頭角，沈昭知道后，便用家法教訓(xùn)了一頓，還關(guān)進祠堂面壁思過。

　　再后來，每當(dāng)別人提及這些時，他便永遠(yuǎn)推說，自己天資愚鈍，不會那些。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知道沈家過繼的嫡子只是個二愣子。

　　只是這個弟弟再看她時，眼里卻早已沒有那些孺慕之情。

　　她真正意義上的最后一次見沈安，是在延武六年的深秋。

　　延武皇帝特許她回京述職，其實就是回家探親，但期限只有一個月。她匆匆回家之后，便又離京。

　　臨行的前一天，她特意去找沈安說了許多話。

　　沈安什么也沒說，只是又打了一遍拳法。這套拳法沈昭曾經(jīng)明令禁止，不許他再打。那天晚上，沈安卻違背了她訂的規(guī)矩，執(zhí)意打了這套拳法。

　　那會兒他即將及冠，身量漸長，已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沈昭看著她打拳的樣子，驀地想起了早逝的沈家子弟，他們沈家到底還是后繼有人。

　　長姐，您且放心，沈家的傳承不會斷在我手里。這套拳法我會一直傳下去，沈家子弟的血性永遠(yuǎn)不會消散，沈家的榮光也將永不磨滅。

　　說這些話的時候，堂堂七尺男兒，竟然忍不住潸然淚下。

　　沈昭心里清楚，他這是憂心自己這一去便不復(fù)返了。因此希望她走之前，家里的事能讓她安心。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六年后的雁門之戰(zhàn)，她被人一箭射死在城門口，從此化作一縷孤魂，附著在素心建蘭上面。與他們天人永隔。

　　她再次見他時，是他在花棚里料理那盆建蘭之時，沈府新喪，府中上下全是素衣裹身，愁容滿面。她這弟弟亦不例外。

　　當(dāng)時，祖母已經(jīng)病入膏肓，每日不過是勉強留著一口氣過日子，幾位嬸母姨娘也是難以挑起大梁的，那兩個庶姐妹就更不用說。

　　沈府呈現(xiàn)日薄西山之象，已然敗落。沈家的重?fù)?dān)便落在這個剛過弱冠之年的少年身上，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再后來，祖母逝世，那盆建蘭被送進皇宮。她便很少見到沈安，只是宮里偶爾會有嘴碎的宮女太監(jiān)提及他。

　　卻不什么好話，說是將軍府那位嫡子又逛了哪里的窯子賭坊，又搶了哪家的民女。她再次見沈安，還是他進宮央求延武皇帝賜婚讓娶一個青樓女子。

　　延武皇帝當(dāng)即就丟了一個硯臺過去，罵他大不孝。他卻毫不在意，抹了抹額上的血，繼續(xù)央求他賜婚。

　　最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和延武皇帝一番密談之后。延武皇帝竟然同意了，當(dāng)即便賜婚。

　　時人便言，將軍府沈家的嫡子徹底成了個廢人。

　　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再后來就是宮變，建蘭被遺棄在御書房。

　　她遠(yuǎn)遠(yuǎn)地似乎聽到沈安的聲音從偏殿里傳來，那會兒護國公的人早已占領(lǐng)了整個皇宮，卻不知沈安逗留在宮里是為何？

　　她這般想著，卻被來御書房偷東西的宮女打翻在地，砰地一聲，花盆碎了。

　　天外適時地響起轟隆隆的雷鳴聲，預(yù)示著一個王朝的落幕。

　　沈昭猛地驚醒。

　　抬眼看去，才發(fā)現(xiàn)外邊的天黑得很，雖然襯著雪，卻并不明朗，還是黑沉得很。緊接著，天邊響起轟隆隆的雷鳴聲。

　　她突然想起了夢里的陣陣?yán)茁?。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不詳?shù)母杏X，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一般。她仔細(xì)想了想，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想不起來。

　　她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曾夢見以前的事了。今日若不是徐承朗打了那套拳法，她興許也不會想起這些陳年舊事。

　　只是如今想起來了，卻又不免心存僥幸，沈家血脈應(yīng)該還是傳承下來了吧。沈安那么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給自己留后路。

　　只是百年過去了，卻不知現(xiàn)存的沈家，是否還是記憶里那個沈家？

　　沈昭覺得既然上天讓她重現(xiàn)見到了沈家拳法，便是指引她去尋沈家的后人。

　　她翻身坐起來，掀開被子，披一件衣服，趿拉著布鞋走到窗邊。此刻外邊還冷得很，窗戶上都有水霧。

　　她忍不住抬手拂去那些水霧。

　　動作不算大，卻還是驚醒守夜的小丫鬟?？粗斑呎局纳碛?，被嚇了一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姑娘？”

　　沈昭便回過頭去，朝她微笑，“剛剛做了個夢，醒來了，你先睡?！?p>　　小丫鬟心道肯定是噩夢，便又問，“婢子陪著您，要喝水嗎？”

　　說著便要起身。

　　沈昭卻連忙制止她，“無妨。你睡便好，我待會兒就去歇息?！?p>　　那小丫鬟也是心大的，聽沈昭這么一說，竟也不在動作。

　　她看著站在窗邊的沈昭，只覺得今日的她十分古怪。讓她打心底生出一股俱意來。

　　沈昭轉(zhuǎn)過身，透過朦朧的明瓦，能看到樹影搖動，天空黑沉，時不時地閃過閃電，照亮黑夜的某個角落。卻因無法照全，更顯得陰森可怖。

　　恐怕又有一場風(fēng)雪。

　　她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