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聽，皆面露喜色，世琦立身歡呼起來。
立身捅了捅世琦的胳膊，世琦明白過來，馬上走到艾舉人面前，深深一揖，說：“艾先生，俗話說，好事成雙。這建酒池的師傅有了，孩子們的師傅還要有。我們家新到漢南，帶著幾個孩子，需要讀書，正苦于原來的先生沒有跟過來，目下看來，您的學問品行都數(shù)一數(shù)二，非常欽佩，想聘請您屈駕前往，訓蒙教化，不知意下如何！”
艾舉人很爽快，眼睛里靈光閃閃：“衣爺，您過獎了，對在下青眼有加，不勝榮幸，愿意一同前往?！?p> 世琦他們回去的時候，雇了一輛馬車，拉著吳志隱和艾舉人，他和立身騎著馬在前，兩個仆人斷后，又走了一個多月，才回到漢南縣。
此時已經(jīng)快到夏天了，天氣轉(zhuǎn)熱。
吳志隱畢竟是高手，雖然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技術(shù)一點沒忘，經(jīng)過在深山中苦思冥想隱居修煉，更是有所感悟，在他的指導下，工人建了八個酒池子，可以說個個成功。
世琦封了五千兩銀子給吳志隱，老頭急得白胡子一顫一顫，說什么都不肯收。后來就說只要一百兩銀子，世琦哪肯同意。爭來爭去，最后只收一千兩。世琦無法，只得將另外四千兩先收起來，吩咐套車送吳師傅回家，世琦堅持一路同行，將老人送到家中，吳家父子團聚，分外高興，世琦離開時，一定將銀子送給吳大河收下，說讓他們再買一套宅子。
吳大河也不肯收，說哪用的了這么多，你們還沒掙錢呢，一定一定只收一千兩，世琦感動得掉眼淚，只得又揣了另外兩千兩回去。
內(nèi)院建完酒池子，外院請的師傅早就建好了曲房、曲模，衣傳廣張羅著交了酒課，也就是缸稅、曲稅，到官府領(lǐng)了照，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們請來了十多個工人，先制曲。
伯玉壘搖頭晃腦地對立身和世琦、世珍說，你們?nèi)齻€這幾年都學了不少技術(shù)，剩下的事情，就看你們的了。我呢，白活了多半輩子，兩雙手，就沒沾過酒槽坊的活兒，算了，我還是到吉慶街擺攤?cè)チ耍獾玫阶詈舐鋫€吃閑飯的。
說完，不顧大家勸阻，扭頭走了。
制曲里頭有大學問，立身、世琦、世珍之前雖然都學了不少技術(shù)，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其中的奧妙，并沒人實打?qū)嵏嬖V他們。
真正操作起來，總是遇到問題，快兩個月了，前頭的工序還弄不好，奇怪的是，伯玉壘一直不聞不問。
幾個人坐到衣宅大廳里想辦法，世琦抹著額頭的汗說，看來我們還得去請師傅。
衣傳廣試探著問立身：“聽說，你們家有世代流傳的秘方？不知……”
這時，立身眼睛一亮，說，對呀，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這秘方啊，本來是給大火燒了，沒有了，可是，后來又有了，哎，一兩句話講不清楚，以后慢慢講，這秘方在我爹手里，不知他帶到漢南沒有，我找他去。說完就往外走，不期跟一個人撞個滿懷。
大家一看，正是伯玉壘。衣傳廣鞋子都顧不上穿好，走上前去，拉著伯玉壘的手，親熱地說：“伯叔，你來的真是時候！”
伯玉壘哈哈大笑：“正是喝酒的時候哇？你們正發(fā)愁這酒喝不完吧？放心，我歪嘟泥錢的肚子大，有多少好酒啊，都盛得下，快，趕緊拿點好酒孝敬我?！?p> “伯爺爺真會開玩笑，這酒槽坊，您要不管我們，煙兒都冒不了?！币率犁┝藗€禮說。
“哦，合著說就等我點火呢，點火我精通著呢，走，咱們不往屋里去，快去酒槽坊。”
伯玉壘來到酒槽坊，說：“立身，世琦、世珍，你們幾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把手藝都學回來了呀?！?p> 世琦哭喪著臉說：“我們學的都是皮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p> 伯玉壘沒有吭聲，噘噘嘴，作要哭狀，說：“我浪蕩了一輩子，更是啥都不懂。書到用時方恨少，追悔莫及，立身，快，給我找塊豆腐去，我要撞墻。”
“爹，別且呀，您要撞墻，沒人管我們，我就要上吊，世琦，快，給我找根兒面條！”立身的表情動作跟伯玉壘一模一樣，大家忍俊不禁。
“我不管你們呀，自有道理，我是想看看，你們的底兒有多厚，現(xiàn)在犯的錯誤，印象深刻，記得牢，以后就不會再犯了。要記住，人要不斷學習，每天進步呀?！辈駢臼掌鹜嫘?，細心地一樣一樣地指出他們的缺陷，到最后，他對世琦說：“老弟，先去準備豌豆十五斗，小麥十二斗，大麥三斗，將其各自潤水堆積，然后磨碎，再加水攪拌，來，先不說那么多，一步一步來，每一步都有奧妙，不像背書那么簡單。”
伯玉壘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本，瞧了一會兒。
立身悄悄跟世琦說：“我家的秘方，睡覺都放枕頭底下，怕丟，嘿嘿?！?p> 伯玉壘看了一會兒，把本本重新揣到懷里，開始指導立身世琦他們，把攪拌好的豌豆、大麥、小麥混合粉裝入曲模，帶領(lǐng)工人踏曲，伯玉壘喊著口號，工人們配合得嚴絲合縫，第一個人連踏三腳，第二人接過去，翻面，再踏三腳，如此往復，后來，竟熟練如舞蹈。他們反復踩踏，渾身濕透，取出曲模后，每塊曲都已堅硬如磚，這才放入曲坊培養(yǎng)。后頭還要翻曲、堆曲，伯玉壘告訴說，關(guān)鍵在于把握通風時間。
伯玉壘帶著立身和衣傳廣父子親力親為，這時的他，再不是那個玩世不恭、瘋瘋癲癲的老頭子，儼然一個心細如發(fā)的婆婆。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堆曲的形狀非常重要，這會影響到?jīng)鰻C，曲房窗戶要晝夜兩封兩啟，涼熱隨之兩起兩落，熱涼升降幅度要大，小熱大涼，才能釀出白酒的香味，這也是他們家的絕活，這里頭件件都是技術(shù)活，事事都有技巧，衣傳廣幾個不由感嘆制曲技術(shù)的博大精深。
一個月后，大曲制好了，伯玉壘吩咐立身、世琦，把之前準備的高粱磨碎成紅糝，每粒磨碎為4至6瓣，不能過于均勻，有細有粗，還要有帶殼的；同時將大曲磨碎，大如豌豆，小如綠豆，拿細篩篩撿粗細，粗細比例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而變化。
下一步是潤糝，將紅糝加熱水攪拌，水的溫度、加水多少，要根據(jù)氣候不同而有靈活變化，然后分堆，再把分堆合并，合并的過程也是技術(shù)活，拿笤帚掃干凈不能起疙瘩。
再一步是清蒸潤糝。放入潤糝前，甑桶要加水煮沸，紅糝要均勻撒入，光這個均勻撒入就考驗工人的技術(shù)。圓了氣之后，再加涼水，然后再燒至氣圓，第二次圓氣之后，再燒半個多時辰。
蒸熟糊化之后把紅糝從甑桶取出，加入清水悶堆冷卻，冷卻過程中加入大曲，溜堆使大曲與紅糝均勻混合，然后入缸，把握入缸溫度，入缸前要用花椒水消毒，撒入底曲等等一應繁瑣的事情，伯玉壘一一告知。然后把缸埋入地下，缸口密封發(fā)酵。
發(fā)酵過程中，地缸溫度的高低把握更是技巧中的技巧，如何增減地缸外面麥糠厚度，伯玉壘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衣家。
兩個月后伙計們將發(fā)酵后的酒醅從地缸挖出，加入谷糠，進行蒸餾，蒸汽冷卻后的蒸餾水，對其掐頭去尾，取中段流出的液體，這就是芬香凜冽的原酒了。
看到清澈的白酒從甑桶流出，衣傳廣貼身小廝牧童，忍不住舀了一碗，喝了一口，說：“辣，真辣，不過真香，讓人欲罷不能?！比缓筮B喝幾大口，碗中滴酒不剩。
伯玉壘看到再阻止，已來不及了。
結(jié)果沒多久牧童就感覺渾身發(fā)熱，困意襲來，一個伙計過來，扶他入房去睡，原來他醉了。
伯玉壘哈哈大笑，說這是頭茬酒，烈酒，歪嘟泥錢活了這么久都不敢喝一碗，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牧童沉沉睡去，足足睡了一晚上，天光大亮才起床，起床后，精神倍增，說一點都不頭疼，感覺身體舒服，舒筋活骨。
伯玉壘說，這就是伯家所釀白酒的好處，是從山西杏花村學來，又加以改進。這蒸過的酒醅還可以依前法繼續(xù)發(fā)酵蒸餾掐酒，后頭的酒就沒這么烈了。頭茬原酒可以配五加皮酒、竹葉青酒，伯玉壘帶著世琦套著馬車，到藥鋪裝了一車藥材回來，配成了五加皮酒。
伯玉壘一邊教這幾個人配置方法，一邊說，這五加皮酒補中益氣，行經(jīng)活血，驅(qū)風去濕，民間流傳一句話叫“寧得一把五加，不要金玉滿車”，單道這五加皮的好處。
一個月后的晚上，衣家院落里燈火通明，衣家父子和伯家父子，團坐在正房大廳里。
仆人籠好火，把爐子燒熱，放于正廳桌旁。
牧童給六人滿上用原酒釀造的五加皮酒，芬香飄滿屋，真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伯玉壘先用手在杯口朝自己面前輕輕地扇一扇，再把鼻子湊過去，聞一聞，后端起酒杯看了看，見杯內(nèi)晶瑩剔透，放到嘴邊嘗了一小口，味道淡雅，咽下去，綿滑，口里留有縷縷藥香，他點頭稱贊。
衣傳廣高舉酒杯，站起身來，說：“伯叔，這是咱兩家釀出的第一池子酒，多謝伯叔，我先干為敬。”
“坐下，坐下，莫分彼此，不要客氣，都是緣分，哈哈?！辈駢疽豢跉夂雀桑缆暎骸昂镁?，這是林家的配方，可惜啊，可惜……”
剩下的話，伯玉壘沒說，從他臉上的神情，衣傳廣能猜到，伯玉壘思念妻子林璇璣，不覺也默然。
伯玉壘從不會把悲傷的情緒延續(xù)，他泯了下嘴，笑笑說：“如此好酒，怎能無新詞？衣家的文豪們，填詞配酒吧！”
“何處玉笛暗飛聲，疑是梅花三弄。珠簾半卷，紗窗碧透，猶見陰天云影。想故鄉(xiāng)艷陽萬里，柳絮飄空，任秋水望穿，愁思不減，幽人今夜無夢?！笔犁攘艘豢诰?，深情念道。
佩韋佩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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