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李小幺不遠的一輛車子,車簾掀起條縫,一雙眼睛打量著李小幺,一絲驚訝過后,閃出絲絲意外之喜,那雙眼睛順著李小幺的目光,轉(zhuǎn)到另一邊,從簾子縫里打量了幾眼四下尋找的黃遠山三人,眼里閃過絲輕蔑,放下那邊車窗簾子,伸手掀起這邊,探出頭,伸手招呼李小幺。
李小幺愕然看著從車里探出半個頭的中年男子,這不是那天和北平國皇子蘇子誠一起,在長豐樓吃飯的中年男子么!
李小幺來不及細想,急忙從長隨護衛(wèi)們閃出的縫隙中間直竄進去,兩步奔到車前,先將懷里的胡餅奔著中年男子懷里扔進去,再雙手攀著車架,蹬著腳尖,急切的要爬進去,可越急越亂,手臂一軟,狼狽的吊在了緩緩前行的車子上。
中年男子笑出了聲,后面一個護衛(wèi)上前一步,伸手拎著李小幺的衣服,將她扔進了車廂里。
李小幺呼了口氣,顧不上和中年男子說話,趕緊爬過去,將另一側(cè)車窗簾子掀著條縫,緊緊抿著嘴,盯著街邊的黃遠山。
黃遠山和兩個打手還在伸長脖子,掂著腳尖,到處看到處找。
看樣子,他們沒看到自己已經(jīng)爬上了這輛車。李小幺盯著又看了一會兒,一直看到黃遠山和兩個打手往御街對面的巷子沖了進去,才長長的呼出口氣,放下了車簾子。
轉(zhuǎn)過身,正迎上一臉笑意的中年男子,李小幺干笑幾聲,探身從中年男子手里取過胡餅,重新抱在懷里,鄭重道謝:“多謝先生仗義緩手,大恩不言謝,往后有機會再報答吧!”
中年男子見她先搶餅,忍不住笑,一邊笑一邊玩笑:“我不要你的餅,別害怕。”
說完,中年男子仿佛被自己的話逗樂了,聳動著肩膀笑了一陣子,才問了句:“出什么事了?那幾個人為什么追你?你沒給胡餅錢?”
“不是,城門失火,我當了一回池魚?!崩钚$劭粗心昴凶由砩腺F重的織錦緞朝服上被胡餅的硬邊勾起的毛茬,和沾上的胡麻粒,瞇眼又舒開,慢吞吞答了句。
他毛線的,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不是你們北平國搞事,吳國哪會宣什么戰(zhàn)?吳國不宣戰(zhàn),就不會征兵,要是不征兵,大哥他們就不會被帶走,若是大哥他們在,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狽?
當年一聲高喊,貴子哥拳打腳踢、大展神威,自己咬著獅子糖,看得何等爽快!
如今,大哥他們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來,萬一……有個萬一,或是四個人里只逃出來兩三個……
李小幺心里涌起股濃烈的酸楚和痛苦,下意識抱緊了懷里的胡餅,耷拉著肩膀,露出幾分茫然和無助。
中年男子心里微微一動,聲音低沉下去,“我姓梁,是北平國二皇子府幕僚,你就稱我梁先生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過去,怎么就你一個人出來?你哥哥呢?”
李小幺恍過神,低頭理了理那一摞胡餅,“要是梁先生方便的話,就送我到炭橋吧。”
“嗯。”梁先生欠身吩咐下去,留神著李小幺的神情,又問道:“你那幾個哥哥呢?”
李小幺抬頭看著梁先生,慢吞吞的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幾個哥哥的?”
“噢!”梁先生抬手摸著下鼻子,被李小幺這一問,意外中摻著幾分尷尬:“聽長豐樓的掌柜說起,正好聽到,碰巧聽到的?!?p> 李小幺瞄著梁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哥哥們被征去當兵了,聽說駙馬和公主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家打了,駙馬打不過人家,北平國和吳國要替駙馬打回臉面,就把我哥哥他們抓去替駙馬打架去了?!?p> “噢!”梁先生被李小幺這幾句話悶的小吐了一口氣,疑惑的打量著李小幺,“那現(xiàn)在就你一個人了?你這一身出門的打扮,準備去哪兒?”
“回鄉(xiāng)下老家。”
“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李小幺垂著眼皮沒答話。
梁先生眉梢微微挑起,眼睛里的笑意漸濃,聲音也比剛才溫和多了,“如今你孤身一人,且不說這路上的兇險,就是能平安回到鄉(xiāng)下,一路上沒有剛才那樣的事,到了家,這生計上也艱難的很。
你幾個哥哥這一當兵,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唉,當兵,是九死一生的事,就算不死,也要黑發(fā)離家白頭回。
我看,要不你別回鄉(xiāng)下了,跟我去北平國吧,再過半個月,咱們就能啟程回去,我把你送到二皇子府上當差。跟著二皇子,往后想求個出身可是極容易的事,比什么都強?!?p> 李小幺神情平和,抬頭看著梁先生,隱隱帶著笑,果然又是一個想要收她為奴為婢的。
李小幺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極認真的問道:“你們二皇子,就是那位駙馬么?”
“是!”梁先生笑著點頭。
李小幺眼睛睜大了,看著梁先生,表情更加認真,還帶著幾愕然不解,“不是說駙馬快死了么?他都快死了,我還怎么跟著他當差求出身??!”
梁先生一口口水嗆在喉嚨里,連連咳了好幾聲,“你這話……說的,沒事,這個……要不你先跟著我也行。咱們先回北平府,要是二皇子好了,你就跟著他當差,要是他沒好,你就跟著我好了。”
李小幺歪著頭,看著梁先生,一點點笑起來,“那天在長豐樓,你們二皇子說了那句’酒肆小廝也有這樣的人品氣度’之后,你是不是就掂記著把我弄去給你們二皇子使喚啊?今天正好巧了。”
梁先生怔住,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輕輕咦了一聲,笑容更盛,爽快的點頭,“二爺果然沒錯看你,你這份聰慧敏銳,十分難得,跟你說話這份爽利讓人痛快。你放心,跟著二皇子,可不算委屈你。你看,連我不也是聽二皇子使喚的?今天這樣的巧事,也是咱們的緣分?!?p> 梁先生的爽利坦誠讓李小幺對他的壞印象一下子去掉了十之八九,帶著笑搖頭,“先生這份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們兄妹只想安安份份的過份安穩(wěn)日子,不想給任何當奴兒。這里離炭橋不遠了,先生就在這里把我放下吧?!?p> “你幾個哥哥都去當兵了,若不是遇上我,你也要被人捉去賣了,哪還有什么安穩(wěn)日子?小幺,你好好想想?!绷合壬\懇的再勸李小幺。
“哥哥們會回來的。人各有志,先生不必再勸,小幺就在這里下車吧?!崩钚$蹚澲劬?,帶著和從前一樣明朗干凈的笑容,沖梁先生拱了拱手。
梁先生看著李小幺,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笑起來,“我送你到炭橋,也快到了,小幺,不要太固執(zhí),好好想想我的話?!?p> 李小幺笑著搖頭,別過臉,不再答他的話。
車了頓了頓,外面護衛(wèi)沉聲稟報:“梁爺,炭橋到了?!?p> 李小幺抱著胡餅就要跳下車,梁先生不舍的欠身笑道:“也不謝一聲就走了,這可不大好。”
李小幺頓住,回頭看著梁先生,似笑非笑,“從前我游歷閻羅殿的時候,看到過一幅對聯(lián),梁先生既然這么說,就送給先生做謝禮吧?!?p> 李小幺頓了頓,眼睛彎起,帶著絲絲揶揄之意,放緩聲音,“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p> 梁先生凝神聽著對聯(lián),低低念過一遍時,李小幺已經(jīng)跳下了車,抱著胡餅,飛快的往人群中擠進去。
梁先生招手叫過名長隨模樣的人,低聲吩咐了幾句,那長隨點了點頭,閃身離開車隊,跟著李小幺混入了人群。
梁先生捻著胡須,又將李小幺的對聯(lián)念了兩遍,笑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丫頭,是說他這是有心為善,所以不謝。
這對聯(lián)倒有些意思,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個閻羅殿看到的,她還識字,倒真是難得,’從前游歷閻羅殿的時候’,這話說的有意思。
李小幺在人群中,如同一尾游魚,直奔菜市場。
在菜市里轉(zhuǎn)了兩圈,閃進一個角落里,靜靜的站了一刻多鐘。自覺就是有人跟著也該被她甩脫了。
李小幺喘勻了氣,脫下最外面的夾衣,包緊胡餅抱在懷里,閃出角落,往東門直奔出去。
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她不敢再耽擱,大哥他們說一早就要逃出來的,這一逃,后面必定有人追殺……他們會合后,要立刻遠遠離開這太平府。
李小幺抱著包著胡餅的夾衣,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了城,兜了兩個圈子,直奔土地廟。
土地廟離太平府東城門兩三里遠,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十分偏僻。
整個廟就是個極小的三開間屋子。廟前樹著根一丈多高、光禿禿的旗桿。廟里,土地公和土地婆笑瞇瞇并肩端坐,兩人身上都披著大紅大綠的劣質(zhì)綢斗篷,斗篷上積滿了灰塵。
神像前半人高的大香爐里積的滿滿的,都是冰冷的香灰。
李小幺站在旗桿下,警惕的前后左右看了兩圈,見四下靜悄悄沒有半個人影,這才一頭扎進土地廟,圍著神像轉(zhuǎn)了兩圈,輕輕吁了口氣,大哥他們還沒到,這就好,她等他們,不能讓他們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