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語中并無埋怨,莫長青卻有愧疚,臉上一熱,笑道:“唉,我算到今年你該出林尋我來著,本欲留在家中等候。豈知有幾個醫(yī)師激我上京,與一位楊太醫(yī)較量醫(yī)道?!?p> 莫忘竹道:“嗯,我聽你的童子說過啦。”莫長青笑道:“是嗎?你想啊,我若不應,那不是承認我青竹林的醫(yī)道反不如濁世了?所以我沒忍住,還是來了一趟京里?!?p> 原來是時有一位針灸名醫(yī)叫作楊繼洲,曾為皇城御醫(yī),中年游診四方,編了一部《針灸大成》,于是回太醫(yī)院傳學。這人潛修編書,名氣不響,京城許多醫(yī)師瞧他一副人師之態(tài),心存不滿,上門以醫(yī)理為難,卻紛紛敗下陣來。
這些醫(yī)師咽不下這口氣,有相熟的寫信給莫長青,請他上京壓一壓楊繼洲的氣焰。信中不乏捏造,說楊繼洲瞧不起莫長青醫(yī)術云云。莫長青一身本領得自家族傳承,又最敬祖宗,登時受了激將,連夜趕往京城,入了太醫(yī)院。
兩人見面后,攀談數語,均知對方醫(yī)術高明,且一人擅針灸,一人擅藥理,對方之長恰是自身之短。相會切磋,均覺如魚得水,竟成知音至交,成日于圣濟殿探討醫(yī)學,共診病例,一住就是近半年。
其余醫(yī)師見兩人未分高低,倒成好友,頗感無味,也都散盡了,只當作沒這回事。莫長青雖以族傳醫(yī)術自傲,也從楊繼洲處學到了不少針灸之道,嘴上不說,心里卻隱隱自覺技不如人。
這日他與楊繼洲剛醫(yī)好一例疑難雜癥,閑來放松,忽聽東宮說太子犯了心慌之疾,疑神疑鬼,不肯寢食,幾個太醫(yī)束手無策,眾人便來求楊繼洲出診。
莫長青向來不把其余太醫(yī)放在眼里,眾人也沒管他,擁著楊繼洲去了。這一下人走殿空,莫長青頓時醒悟自己居此過久,竟還為濁世中的醫(yī)生所折服,只覺慚愧難當,丟了家族的顏面,于是不告而別,出了皇宮。
他離鄉(xiāng)在外,礙于誓言,不得踏近族所,每隔五年與族人通信一封,每次書信往來,也僅交流要事,少談私話。故而他幾十年來,極是思鄉(xiāng),尤其想念家人。
前年他得族中傳信,說至寶“仙青筍”將成,兄長之女服食后,立刻出鄉(xiāng)來尋他。他懂得這侄女背井離鄉(xiāng),絕非是來探親,而是擔了極大的重任,著實有些悲慘,但一想能見親人,依舊激動不已。
莫長青從過往家書中,只曉得侄女出生小名作“竹兒”。他守在家里,等這個“乖竹兒”來尋他,簡直同小孩子家盼著過年過節(jié)一般,翹首以待。
結果一進太醫(yī)院就是半載,他出宮后想起正事,直叫悔不迭,害怕錯過侄女到臨。所以他在巷口救了莫忘竹,立即轉身就走,那是想要盡快趕回家中。巧的是他救下的少女,正是自己的侄女,卻是省下趕路的工夫了。
莫忘竹心想:“待會兒我怎么跟舒大哥說呢?是直接告訴他,還是賣個關子,讓他先猜猜看?”面上泛起紅暈,抬頭一望,只見來到了自家門外的街市上,羞澀中夾雜著期待,向莫長青道:“叔叔,我家快到了。”
兩人從街市穿過,來到僻靜處兩座相鄰的民居前,莫忘竹見門鎖已開,心道:“舒大哥來家里了嗎?是了,他今日沒瞧著我,定也是擔心了。”這么想,心里一陣喜慰。
她與舒云天都有對方家門鑰匙,自然當作是舒云天來過了。推開屋門,卻不見舒云天在內,暗想:“舒大哥回去了呀?”請莫長青往桌邊坐了,喜孜孜地道:“叔叔,你等等,我喊舒大哥來見你!”
她快步來到舒云天家門口,敲門道:“舒大哥,舒大哥!我今日用你教的棒法打贏壞人了!”話一出口,琢磨一路的念想都打了水漂,一呆之下,滿臉通紅。
忽地想起莫長青,又道:“對了,我碰著我叔叔啦,他正在我家坐著呢,我?guī)闳デ扑貌缓茫俊钡攘艘粫?,不聞回應,又敲了敲門,笑道:“舒大哥,你睡午覺么?該起床了!我叔叔來了!”
屋門為她接連而敲,吱呀露出一條縫,里面竟未上閂。莫忘竹心下奇怪,推門而入,只見桌邊、灶邊、床上、角落均是空蕩蕩的,并無舒云天人影。
莫忘竹心想:“舒大哥不會出門找我去了吧?又怎么不鎖門呢?”目光一瞧角落的柜子,呆在了原地,腦海里一片空白。那柜子柜門大開,內中空無一物,莫忘竹卻知道,里面原本放著的,是舒云天的行囊。
舒云天行囊里金銀珠寶甚多,可他渾不在意,總是扔在床頭,莫忘竹串門時見著了,還笑他不會收拾,特意替他塞到柜子里。此后舒云天便讓行囊擱在柜子里,從不去動它一下。
如今柜門開著,行囊已然無蹤,這代表了什么,再也明顯不過。莫忘竹心中一慌:“舒、舒大哥走了嗎?”搖了搖頭,決計不肯相信,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許諾過,要等我遇見叔叔后才會離開。”
猛地一愣,心道:“我、我今日遇見了叔叔,難不成……舒大哥悄悄知道了,這就離我而去了?!敝挥X身子站不穩(wěn),扶住桌角而立,暗想:“為什么舒大哥,他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她這么一立,有如泥塑,足足一盞茶時分未動。忽聽莫長青道:“竹兒,你怎么啦?”卻是莫長青久等不至,也到了舒云天家里察看,只見侄女呆呆的直出神。
莫忘竹低聲道:“我、我……都是我不對,我若早知他教我武功,是為了我好,我、我就不會惹他生氣了……”莫長青聽得侄女嗓音有異,問道:“竹兒,你說什么?你惹誰生氣了?武鳳雛?”
莫忘竹什么話也講不出,兩行眼淚奪眶而流,滴答滴答地落到地板上,莫長青本來急欲見舒云天一面,有事相求,這時猛瞧莫忘竹哭得梨花帶雨,早將武鳳雛拋之腦后。
他忙把莫忘竹扶到凳子坐下,連聲安慰道:“別哭,別哭……有什么不痛快,都說給我聽?!蹦穹谧肋叄蘖肆季昧季?,漸漸止住泣聲,對莫長青道:“舒、舒大哥教我武功,我、我學、學不好,昨天他責怪我,我不高興,沒等他教完就走、走了,他生了氣……今、今天對我也,也不告而別?!?p> 她抽噎著說出這番話,字句不清,莫長青好不容易聽明白,怒道:“武鳳雛這是什么意思?他報復你么?他不教你就算了,有的是人教你武功……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哭嗎?”
忽覺自己想錯,脫口道:“不對!你究竟為什么難過?你、你愛上他啦?”莫忘竹面上淚痕猶濕,更添紅潮,忙擺手道:“沒有,沒有!”
莫長青明白她言不由衷,嘆道:“武鳳雛少年英才,你看上了他,倒也不能怪你……”莫忘竹道:“不是的,不是……”聲音愈來愈小,將頭埋在臂彎里,不再說話。
莫長青瞧她失落,也不繼續(xù)說了。過了半個時辰,莫忘竹抬起頭,揉了揉眼眶,道:“我、我想通啦,舒大哥……舒大哥要走,并不是生我的氣……”
莫長青奇道:“那是為什么?”莫忘竹道:“他沒必要再留著了?!蹦L青又問:“為什么?”莫忘竹輕聲道:“他答應過我,要陪我等到與你會面再走?,F下我遇著叔叔了,他、他就不用陪我了?!?p> 莫忘竹起初以為,是自己這幾日練武不勤,引起舒云天不快。今日自己找到了叔父,不知怎么為其得知,舒云天趁此擺脫了諾言之縛,負怒而去。
靜下來仔細一想,舒云天與自己相處,總似心不在焉,教武功時雖熱心,平日卻很冷漠。他如此態(tài)度,只怕自己在他心中并無一席之地,既不在乎,又怎會因為自己發(fā)火?
跟著憶起,每當夜里,舒云天總是癡癡望著窗外,結合天懷之言,他自然是在想念花如何了。莫忘竹想到此處,恍然間醒悟,舒云天心里自始自終,只有花如何一人,肯陪著自己,不過是遵守當初失口的一諾罷了。
她找到了叔父,諾言已然達成,舒云天自也不會多留在一個過客身畔了。莫忘竹心下悵然,暗想:“舒大哥既然這么思念花姑娘,為什么又非要去關外?又有什么,能比與心上人呆在一起還重要?”
她獨自傷心發(fā)愁,卻又怎猜得到舒云天并非告別,而是讓周鎮(zhèn)、秦虹派人抓去的。那不見的行囊,也不過是給其教中嘍啰奪走了,這伙人先搜舒云天屋子,沒見著正主,翻箱倒柜,遇著金銀珠寶,豈能不順手牽羊?
舒云天自知與花如何實為兄妹,日思夜想,也不過是回憶舊情,絕不敢另生非分之念。在京城所居,得一天真活潑的少女相伴,教授其武功,舒云天心中,其實頗覺安寧。
他并非一定得去關外,若不是遭人綁架,興許等兩人見到莫長青后,仍愿意陪著莫忘竹,傾力教出一個女徒弟來,也未可知??上Ю咸鞜o情,陰差陽錯,到底還是令少女誤會,冰心蒙塵。
莫忘竹解釋完,神色極是黯然,莫長青又是心疼,又是不忿,怒道:“武鳳雛怎么不肯陪你?他不喜歡你么?是嫌你長得不夠好看,還是嫌你武功差了?”
莫忘竹低聲道:“舒大哥喜歡的,是一位姓花的姑娘?;ü媚锵嗝裁利?,武功卓絕,與他是天造地設一對,他又怎么看得上我?”莫長青哼了一聲,道:“姓花的姑娘?是劍仙花如何么?”
莫忘竹微微一怔,問道:“咦?叔叔,你也知道她么?”莫長青也往桌邊坐下,板著臉道:“你叔叔在外幾十年,為了打探那畜生下落,早已成了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消息靈通之士。武林中有頭臉的人物,有誰我不知道的?”
他掀起桌上空杯,倒了一杯茶,輕呷幾口,道:“花如何號稱劍仙,可還不是濁世里的俗人,又怎么能跟你比?武鳳雛瞧不上你,是他瞎了眼!花如何武功好?哼哼,你只消練得幾手上乘武功,要勝她豈不易如反掌?”
莫忘竹輕輕搖頭,苦笑道:“叔叔,我會的武功,就這么一套棒法,還沒學到家呢……聽說花姑娘劍術跟舒大哥一般厲害,我又談什么勝過花姑娘?”
莫長青道:“那有什么?你這一身內功,曠古爍今,除了那畜生,何人能超越你?有此為根基,要學什么武功都一日千里,你練一年,人家練二十年也及不上你!”
莫忘竹聽得這番豪言壯語,兒女之愁稍減,奇道:“叔叔,你也知我身有內功的事嗎?”莫長青點頭道:“當然了,你服食了‘仙青筍’,一身內力,抵得過常人苦修百年,乃至數百年?!?p> 莫忘竹破涕為笑,道:“哪有能活數百年的,叔叔喜歡哄人!”莫長青道:“能活數百年的人,當然不存在。換而言之,武林之中內力能勝過你的,也幾乎不存在了。”
莫忘竹也曾聽舒云天、天懷說起內功之理,這時得知自己一身內力,竟是別人耗盡一生也練不成的,不由極是驚訝。莫長青問道:“你眼中神光收斂不張,是不是學了什么內功法門?”
莫忘竹點頭道:“是,是舒大哥和天懷道長教我的?!蹦L青喜道:“他們教的,定然是極其上乘的心法了,你每日依法運功,功力雖不能再漲多少,但對內力的運使必然更加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