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的5畝西瓜銷售殆盡的時候,趙洋大學(xué)的第一個暑假也就結(jié)束了。暑假雖然結(jié)束了,但炎熱的天氣卻依然還在繼續(xù)。無論是西安還是運(yùn)城,都處在地勢低平的河流谷地,又靠近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線,高溫天氣會持續(xù)很長的時間,所謂的“秋后母老虎”就是指當(dāng)?shù)卦凇疤幨睢惫?jié)氣仍然還會有相當(dāng)高的氣溫。在這片黃河掉頭向東流、孕育著中華民族最早文明的土地上,只要天氣晴好,國慶期間身著短袖衫都還適宜,但是只要細(xì)細(xì)的秋雨一撒,氣溫立馬就會降下來,“一層秋雨一層涼”,中秋時節(jié)的雨尤其得偏多,想看八月十五的圓月確實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瀟瀟的秋雨如果連綿上幾天,立馬就有進(jìn)入冬天的感覺了,連陰雨天啥農(nóng)活也干不成,坐在門洞里諞閑的人們有的把老棉襖都裹在了身上,這樣扯到無話可說的時候就可以順便打個盹了。
真的,當(dāng)人們還沒有真正感受秋味的時候,冬天說來就來了,進(jìn)入11月份才剛剛幾天,陜西財經(jīng)學(xué)院的第一場雪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了,雪不是很大,校園在一點點地變白。正好是周末,趙洋下午只有一節(jié)課,下了課,同學(xué)們悠悠散散地開始欣賞雪景,趙洋則夾了書本,快步往宿舍回,他打算回去寫一封信,好長時間都沒有給家里寫信了。
快到宿舍樓跟前的時候,趙洋看見有兩個女生面對面地站在門廳下,似乎在等人。周末放假了,男生女生們相互串門也就多了起來,或是老鄉(xiāng),或是朋友,或是談戀愛,門房的值班人員管也管不住的,索性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趙洋也就沒在意,心里想著一會兒在信上都寫些啥,雖然也沒啥事,但畢竟幾個月了,應(yīng)該和家里通通氣,省得他們掛念。突然,面朝他這邊的那個女生側(cè)了一下頭,看見他,叫道:
“趙洋哥!”
是姚曉雨?趙洋趕緊抬頭看,沒錯,就是她。這天氣,她竟然過來找他了?但和她對面的女生看背影不像是李百靈呀?
隨著趙洋的走近,背對著他的女生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那一瞬間,趙洋呆住了,手中的書本跌落在地上,盡管已經(jīng)有1000多個日子沒有相見,盡管一條白圍巾遮住了對方的一半面容,但趙洋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姚曉云!
趙洋好半天才從驚愕中反應(yīng)過來,他慌忙拾起書本,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把姊妹兩個讓進(jìn)宿舍,他回來得最早,宿舍里還沒有一個人。姚曉云站在屋子中間,靜靜地環(huán)顧四周,趙洋讓她倆坐到自己的床鋪上,手忙腳亂地給兩人倒熱水喝。姚曉云伸出右手,輕輕地?fù)崦矄?,仔?xì)地端詳床上每一樣物件,柔柔的目光中洋溢著淺淺的笑意。
姚曉雨站起身,說:“哥,你不用給我倒水了,我不渴。”她看著趙洋,咬了下小唇,“我姐…她想找你,說會話,你有時間嗎?”
“有啊有??!”趙洋趕忙說,“這不放星期了嗎?我啥事都沒有,有的是時間。你倆吃飯了嗎?”
“這時候吃啥飯?”姚曉雨白了他一眼,“中午飯我們都吃了。我馬上還要趕回學(xué)校呢,你要是不忙,那我就先走了?!?p> “嘿,這你放心,我肯定給你姐照護(hù)好。”趙洋咧嘴笑道,“你還是喝些熱水好些,外面冷,暖暖肚子。”
姚曉雨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回過頭對姚曉云說,“姐,那我就走了哦?”姚曉云起身看著妹妹,輕輕地說,“你趕緊走吧,要不回去天就黑啦。你不要操心我,我能行的。你路上慢一些,坐車多操些心。”
趙洋對姚曉云說:“外面冷,你不用出去了,我送一下小雨,馬上就回來?!?p> 姚曉雨擺了一下手,說:“不用你送。你照護(hù)好我姐就行,她在這里不熟。我走啦,拜拜!”說完拉開宿舍門就不見了蹤影。
“小雨她有事著急走,你別急,慢慢喝些熱水吧!”趙洋雙手端起熱水杯(說是水杯,其實就是學(xué)校發(fā)的洋瓷飯缸)小心地遞給姚曉云,姚曉云“嗯嗯”地點了點頭,接過水杯,輕輕地啜吸著,說:“你宿舍同學(xué)是不是一會就回來了?要不咱們?nèi)ネ饷孀咦甙?,我不冷。?p> 雪花飄飄灑灑地,仍然不是很大,兩人順著操場的跑道慢慢地走。姚曉云上身是一件紅色呢子大衣,一條白色長圍巾穿過黑色的秀發(fā)纏繞在脖頸間,她比以前瘦了好些,膚色卻更白了,只是缺失了一些少女時期的紅潤,雪花輕舞飛揚(yáng),跌落在她的發(fā)梢、眉間,恍然一幅童話里的圖畫。
姚曉云默默地看著雪中的校園,趙洋則默默地看著她。分別2年多了,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她怎么會來西安呢?而且還專門到這里來看他?她不是當(dāng)了媽媽嗎,怎么沒帶她的孩子呢?……
趙洋終于還是忍了不住,說:“哎,你怎么會……”姚曉云轉(zhuǎn)身,瑩瑩掌心捂住了他的嘴唇,“啥都不要問……你看,這雪中的校園多美呀!”
“可我還是覺得咱們那里雪景更美。茫茫鹽湖、皚皚中條,還有那蜿蜒曲折看不見首尾的姚暹渠,就像高一那年咱倆去龍居中學(xué)的路上,雪天雪地,無邊無際,只有兩行腳印在延伸……”
“今天的雪花還會是那年的雪花么?”姚曉云仰頭環(huán)視著雪空,喃喃自語,半晌,她回過頭看著趙洋,輕輕地問,“我打算明天才回運(yùn)城,你有時間…多陪我一會嗎?”
“那肯定呀!你待多長時間我就陪你多長時間,明天是星期天,就是不是星期天我也可以請假呀!”趙洋急切地說,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會突然消失一樣。
姚曉云全身抖了一下,觸電一般抽回了手,但隨即她又把手塞回了趙洋的掌心,趙洋還從來沒有牽過姚曉云的手,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只小手的光潔細(xì)膩,但卻是冰冰得涼。
趙洋和姚曉云繞著操場轉(zhuǎn)了一圈,兩人開始朝學(xué)校大門口走,趙洋要去校門口對面的郵政儲蓄所里取些錢,因為平時也不買啥,他的口袋里除去飯票就只有十幾塊錢,他想讓姚曉云在外面的飯店里好好吃頓飯,還要給她找個差不多的休息場所,這些錢顯然是不夠的。可是真不巧,儲蓄所已經(jīng)到了下班的時間,站在校門口就能看見儲蓄所的鐵閘門都拉上了。
正是一籌莫展之際,趙洋扭頭看見沈曼娜撐著一把傘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走過來,他想了想,把姚曉云帶進(jìn)門衛(wèi)室,說:“這里暖和一些,你稍等我一下,我向同學(xué)問個事情,馬上就回來?!?p> 沈曼娜正低頭匆匆地走著,猛然看見趙洋橫在自己面前,讓她又驚又喜。
“你死呀!”她用傘朝他做了個砸的動作,“嚇我一跳!”
趙洋趕忙往邊上一閃,傘上的積雪紛紛灑落在他跟前。趙洋“嘿嘿”笑道,“對不起,著急了。有事求你,幫我個忙好嗎?”
“哼!”沈曼娜小嘴一嘟,“我就說呢,你今天怎么會主動找我,我還以為你是邀我去大慈恩寺踏雪攬勝呢!”她眼波盈盈地朝趙洋嫵媚地閃了一下,“原來是有事求我?!彼惶?,把趙洋也罩在傘下,俏臉一正,說,“說吧,想讓我做什么?”
趙洋思索了一下,說:“這樣的,我有個高中同學(xué),關(guān)系特別好,從運(yùn)城過來找我了,我要招呼人家吃飯還要找個地方住,但我身上的錢不夠,儲蓄所也下班了沒法取,所以…想請你借我點錢?!?p> “哦,好事呀。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說乎?招呼朋友義不容辭的呀!”沈曼娜低頭掏出錢包,取了一張“四大偉人”,“一百夠不夠?”
“五十就行了,我身上還有點錢?!?p> 沈曼娜把一百塊錢塞到趙洋手上,“拿著吧,多一些總比少一些好,不是還要找地方住嗎?哦,對了,”她嘴角綻出一絲狡黠的笑意,“男的還女的?”
趙洋咬了一下唇,看著她說:“和你一樣。”
沈曼娜柳眉一挑,跺了下腳,當(dāng)胸給了趙洋一拳,“那我就要看看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漂亮!”
沈曼娜在趙洋跟前使些小性子,但見了姚曉云仍然落落大方,只是姚曉云似乎滿腹心事,只是禮節(jié)性地應(yīng)答,并沒有太多的話語。不過我們這位沈小姐也確實善解人意,她悄悄對趙洋說,“你朋友可能有許多心事,你多陪人家聊聊。學(xué)校附近有一家旅店,我回家過來過去見過他們的廣告,條件還不錯,對學(xué)生有優(yōu)惠。我可以帶你們過去看看?!?p> 旅店就在距校門不遠(yuǎn)處的一條小巷里,挺清靜。三人掀開厚厚的門簾走了進(jìn)去,一個中年婦女從吧臺后面站了起來。
“你好,住宿嗎?”
“是的。阿姨,您這里是不是學(xué)生可以優(yōu)惠?”沈曼娜搶先說道。
“對的。學(xué)生情侶可以半價,但是要看一下學(xué)生證。”中年婦女疑惑地掃視著三個人,“你們……”
“這是我男朋友?!鄙蚵茸ミ^趙洋的胳膊抱在前胸,又從衣袋里掏出自己的學(xué)生證遞給他,“你的學(xué)生證帶著吧?那你趕快辦手續(xù),完了咱們還要送我同學(xué)回家呢!”說著伸手勾起了姚曉云的手掌。姚曉云則靜靜地看著,一句話都不說。
房間挺暖和的,環(huán)境也很好,還有臺小彩電,窗戶正對著一棵大槐樹,雪花飛舞,在樹冠上塑成了萬千瓊枝。沈曼娜先找見電熱壺?zé)_了一壺水,然后拍拍手說,“那我就先走了哦!”
姚曉云趕緊站起身,沈曼娜一把攔住她說:“曉云,你就別出去了,我看你精神不好,你還是多休息下,讓趙洋送我就行啦!”
趙洋帶上房間的門,陪著沈曼娜走出旅店,到了小巷口,沈曼娜說:“行了,就到這里吧,你趕緊回去吧??茨阈牟辉谘傻摹!壁w洋趕忙笑了一下,“哪里呢?不過今天確實要感謝你,我還從來沒有進(jìn)過旅店登記過房間呢,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彼粗?,認(rèn)真地說,“所以,曼娜,真的謝謝你!”
沈曼娜咬了一下唇,說:“把你的右手伸過來?!壁w洋伸出右手,沈曼娜一把抓過,在他的掌心使勁地掐了一下,說,“知道啥意思嗎?”
趙洋沒有完全反應(yīng)過來,但他還是迅速地點了點頭,“知道了!”沈曼娜嘴一撇,“那就好,好好領(lǐng)會。我走啦,拜拜!”從趙洋手中接過傘,左手一擺,長發(fā)一甩,在片片飛雪中漸行漸遠(yuǎn)。
趙洋回到旅店的房間,姚曉云趕忙倒了一杯熱水端給了他。趙洋喝了一口,問:“你晚上想吃些啥?”姚曉云搖搖頭說,“晚上我一般都不咋吃,一會出去買點吃的拿回來就行了?!鳖D了一下,她又問,“那個姑娘家就在城里嗎?”趙洋點了一下頭,說,“對,這里距大雁塔不遠(yuǎn),她家就住在大雁塔跟前。”
“哦……”姚曉云沉默了一下,輕輕地說道,“她是個不錯的姑娘,你…要好好珍惜!”趙洋楞了一下,隨即辯解道,“你說什么呀?她就…只是我同學(xué),關(guān)系很好而已!”姚曉云看著他,臉上泛起了紅暈,她的唇角現(xiàn)出柔柔的笑意,“都是女生,我能看出來,她是真的喜歡你。”
姚曉云走到窗前,拉開一絲縫隙,立馬有雪花隨冷氣飄了進(jìn)來,她伸手接下一瓣,那雪花飄落她的掌心,瞬間就化成了一滴水。姚曉云關(guān)上窗戶,回過身,輕喟一聲,幽幽說道,“雪花是天降的一種心靈映像,一點無可比擬的美,要是一剎那間抓不著,它就會永遠(yuǎn)消失。你知道么,你可以有無數(shù)失望,無數(shù)悲傷,無數(shù)幸福,無數(shù)歡樂,但總有一種東西這一生中你只能擁有一次,而那一次,失去了就不會再來?;ǎ黄G一次春天;雪,只落一個冬季……”
夜,漸漸地加深,兩個人卻仍然沒有倦意。趙洋讓姚曉云擁坐在被子里,身后墊著兩個枕頭,軟軟地靠住床頭,趙洋則坐在她的對面,聽她說著話,并隔一會給她的杯子里添些熱水。
孩童時期的點點滴滴,解州中學(xué)不到一年半的歲月,令她歡欣難忘的兔年春節(jié),讓她依依難舍的西王小學(xué),每一段日子,每一件事情,姚曉云都在細(xì)細(xì)地回憶,慢慢地講述著。朦朧的床頭燈影中,她烏黑的秀發(fā)如瀑布般地披落在肩頭,白天有些蒼白的臉上終于紅潤起來了。趙洋怔怔地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掐自己的大腿,他不停地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冬夜是漫長的,有雪的冬夜更加漫長,但再漫長的冬夜終究會有黎明到來的時候。當(dāng)窗外的白光漸漸地映亮了室內(nèi),雪花卻仍然在不緊不慢地飄灑著,姚曉云停止了講述,她看著趙洋,小聲地問:“你瞌睡嗎?”
趙洋搖搖頭,仍然看著她,說,“你白天要坐車,要不你睡一會!”
姚曉云沖著他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瞌睡?!彼p輕地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黯淡的神色,“這么快天就亮了!”
趙洋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掛表,說,“你要是不瞌睡,那咱們就洗漱一下,到外面好好吃點飯。你要坐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呢,不吃東西可不行?!?p> “嗯!”姚曉云點點頭,撐起身子鉆出了被窩。8點10分,兩人收拾停當(dāng)。姚曉云疊好被子,撫平床單,圍上圍巾,穿上大衣,背上挎包,轉(zhuǎn)身深深地看了一下整個房間,然后對趙洋說,“咱們走吧!”
兩人吃過早飯,趙洋帶著姚曉云去大雁塔廣場走了走,雪后的廣場白茫茫一片,好些孩子在嬉鬧著打雪仗,姚曉云并沒有被這些歡樂所感染,反倒顯得更加沉悶了。趙洋知道她有滿腹的心事,但是姚曉云不讓他問,他無法勉強(qiáng)她,兩人便默默搭上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
到了火車站,趙洋到售票窗口給姚曉云買了回運(yùn)城的車票,看了看時間,距發(fā)車還有20來分鐘,兩人便沿著城墻跟慢慢走。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姚曉云的神情愈發(fā)得不安,趙洋甚至可以聽見她激烈的心跳。驀地,候車大廳響起了開始檢票的廣播聲,姚曉云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她猛地轉(zhuǎn)過身面對趙洋。
趙洋吃了一驚,趕忙握住她的手,說,“你怎么啦?臉色好白!馬上就要上車了,你能行么?”姚曉云搖搖頭,怔怔地看著他,說,“我沒事,我就是…馬上要離開了,心中…一團(tuán)亂糟……”她頓了一下,輕輕說道,“洋,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趙洋張開雙臂,一下子將姚曉云摟在懷里,淚珠涌眶而出,禁不住從臉頰滾落。淚眼婆娑間,他感到一雙冰涼卻柔軟的小唇合著咸咸的液體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