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過了三十了,就老聽到周圍的人念叨——要這樣了,要那樣了,可清閑度日就是我的追求。熱鬧嘛,可以有,但不能像年輕時那樣追逐跟嗜好,只能覺得新鮮。
巴采,有一年春夏交接時,我和張生一同開車去一個聽說你在的地方。
但張生還希望能多有幾個人一起前去,而我把這次的出行當做目的,而他只是工作之余逃避現(xiàn)實罷了,因為——他愛熱鬧,他不乏朋友,然聚會一過,曲終人散,身邊空蕩蕩的,更覺出寂寞冷清。他的熱鬧是個不饜足的熊熊火爐,燒起來,并發(fā)出畢剝的爆裂聲,然后安靜了剩下一堆烣跡。
張生三十歲生日宴上,與一幫看起來盛裝出席的妖艷女士飲酒。張生注意到她,是他帶來了梅縣老家釀的酒,以竹筒盛裝,外面雕刻花紋,麻繩絲提梁,很新奇。
張生暗自在心里估算了下,她,這位安靜別出的女士,大概就是他心目中的向往的伴侶。
張生說起上一段戀情分手的原因,總喜歡以玩笑似的說一個個故事:他們?nèi)B門旅游,到了博浪鼓,張生滿心曠古絕今的情思。后來又去了五岳獨秀衡山,一起就吃香喝辣的之后彼此道別了。都在這個城市就是再也沒有遇見過了。
當然,說者不正經(jīng),聽者也莫矯情。我聽了張生的故事感到駭然,不懂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了,其實張生然哪兒又年輕呢,頂多算個第二春。張生每當有了新戀情都要出一趟遠門,他說,出國太麻煩了,國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就好了。張生在車上跟我說天涯海角只不過一塊石頭,其他的城市總是有一條步行街,不是叫“解放路”就是“五一路”,人文瑣碎那些歷史往事得將人消磨至死?;钪娜硕际且粯拥男模L景不過一座城,古城,山上一定要有寺廟。
多數(shù)人在感情里忍耐消磨,覺得終有一天自己會被磨成珍珠,但到頭來多的是變成鵝卵石,不僅沒獲得光澤,連棱角都失去。張生出生于單親家庭,母親獨力拉扯他長大,他看著母親汲汲營營為自己操勞,就覺得辛苦。他不同情母親,更不譴責自己。他想以后最好別結(jié)婚生孩子,有愛情就行,一輩子那么短暫自己過得舒舒坦坦就行。
我說:“你說這么長一通,跟天涯海角那個故事有什么差別?都太輕松兒戲了?!?p> 然后他義正言辭的說起生命的意義,他說人活著究竟為了什么,無非就是快樂自己,不是嗎?
我聽到他的反問突然想抽煙,然后點了根煙,因為好久沒有抽突然被尼古丁麻痹了大腦,一時忘記從何說起。
我說我們存在的意義大概就是陪著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吧?結(jié)果被他否認了,他說我們不能這么消極。
我說還年輕談不出所謂的人生,大概就是經(jīng)歷吧,愛別離,斷離舍,憎恨怨。。。就像我們坐在院子里看外面,以為路上只有奔跑的伙伴,賣菜買菜的阿婆。后來你出來院子發(fā)現(xiàn)路上有飛馳的汽車,山上有高鐵一閃而過,頭上有飛機在轟轟烈烈,有大海它風和村里的風不同。就像這樣的經(jīng)歷吧?對嗎,巴采小姐。
那是個春日遲遲的下午,空氣里薔薇跟楝花的香味濃郁得幾乎有了實體,像嫣紅跟淡紫色的游絲,牽纏人的衣角。
張生同我坐在清一色竹制桌椅的老茶館里聊畫。像往常一樣健談,常笑,人顯得年輕了不少。
院子里開滿了夾竹桃,張生說起自己上學(xué)時,老師曾經(jīng)帶著莘莘學(xué)子去寫生,同學(xué)們都位這次的寫生充滿了向往,期待著它的到來。他說現(xiàn)在我就疑惑了,為什么當初那么期待。我說,春花就是熱鬧鮮明的,有一句詞不就說“紅杏枝頭春意鬧”,多美,有點希望和期望點不好嗎?
張生說,小的時候聽奶奶說過一個故事,一個出軌的男子干完農(nóng)活回到家里,吃了老婆做的夾竹桃花瓣炒蛋死了,然后那女子也副農(nóng)藥死去了。
我說,所以夾竹桃在你心目中不是善良的了?
我看著院子里的夾竹桃艷紅的花朵,小時光里我踩著單車載著你,去偷金魚路上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路,路的倆邊開滿了夾竹桃花,我們用繩子綁了一大把,讓你拿回去去,第二天你說你媽媽打了你,說這個花有毒。
我相信張生她奶奶說的不是故事,一定是有這樣的事故了。
我嘲笑到張生,后來你的寫生作品就是這妖艷的夾竹桃吧。
月亮紅紅地升起來,像一顆布滿血絲的眼球。天空是潰爛的深紫色。張生說這月亮像是瘋了,那么大,那么紅。連人都照出一臉妖鬼氣。
我款款地站起身。車窗蟲鳴蛙叫喧聲涌進來,聽在耳中卻有些嗡嗡的,像把雙手貼在玻璃上,望著外面的世界。張生笑了笑,渾身打了個寒顫,隨即感到一絲又凄涼又慶幸的滿足——嗬,這世界??!
張生靠路邊停下車,
她抬起腳,卻也沒有走出去。
張生原名叫張招,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在十六歲時,酒吧打工賺來的錢去派出所改的。從西雙版納回來的第二個月,張生說要回去凱里。凱里,凱里對張生來說很遠,在我看來也是很遠的。張生說那里有一條河,河的倆岸的茂密的樹木,樹木是生長在巖石上,他指著河水說,即使下雨也不會像這河一樣那么臟。我沒有問張生為什么突然說要回去凱里。過來一會,張生自己說了,他告訴我,他十二歲的一個新年,他的爸爸遠出上班,當時是新年的日子,還是大清早爸爸給了個紅包給村里的一位叔叔,讓他騎車送自己去鎮(zhèn)上。自己還賴在床上,只是在被子里聽到奶奶放鞭炮送走爸爸。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今年三月我和張生一起過的三十八歲生日。她說她不曾懷念過他的父親也不曾懷念過誰,也不曾有誰值得懷念。他的母親委托在外打工的鄉(xiāng)親找了十年有余,還是沒有半點音信,也離開婆家獨自回到娘家獨自生活。張生說以前我一直不理解他,直到有一天我聽收音機講到魯迅先生,魯迅生前從是這樣形容他母親對他的愛,“她像一件濕棉襖,脫了會冷,穿著難受。”張生說,我家曾經(jīng)也輝煌過,我爺爺是私塾先生,我爸爸好幾個兄弟姐妹。家里人多,吃飯的時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站在旁邊給男人們剩飯,裝湯。說著他笑了,還好在我那時候不那樣了,因為我出生不久我爺爺去世了。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沒有以前中規(guī)中矩了。
后來我把這些講給巴采小姐聽,后來我和張生說起巴采小姐。張生說怎么那么奇怪,怎么會有人叫巴采?是的怎么會有人叫巴采呢?但是偏偏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