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
臘月作為年關前的最后一個月,自古就有冬狩的習俗,一來是打獵野獸祭拜先祖或是供祀神靈,二來是存入地窖中過冬果腹。而在軍營中也同樣盛行這條習俗,幾乎各個州在年末都有軍中冬狩會比,碩果佼佼者不僅能夠升官加俸,甚至還有機會得到某位將軍的垂青,一舉出人頭地,所以這樣一個在長官面前露臉的大好時機,所有人都卯足了勁,斗志高昂。
而恒州此次的冬狩會比絕對算是盛況空前,正因為往年只是在各個軍營私下舉辦的小規(guī)模比拼,今年不知為何得到了段千鴻的高度重視,竟是云集了恒州各營各部的精銳甲士,共計不下三萬人,在恒州與祁州的交界開展了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全軍大比。由總監(jiān)軍鄧瑁親自“掛帥”,聲勢浩大。
也正是鄧瑁的露面,祁州邊防營點燃了第七道烽火。
一片不下二十里的蔥郁森林銜接著恒州的太杭郡與祁州的青泉郡,這片廣闊的綠色地帶就像一扇翠玉屏風,分隔兩界,這些年也不知遮住了多少見不得光的腥風血雨。這里風化的枯骨,沒有上千具,也有七八百,都是兩州心血培養(yǎng)出來的諜子暗線。若是能穿過這片林子,多半都能平安回家,若是走不出來,那就是沒能逃過身后的追殺,葬身于此。這里頭有個兩州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互不過界。
恒州的這次全軍冬狩大比,地點就定在這片“霜蝶林”,往年兩州諜戰(zhàn)對壘,十有八九是在這座林子里做最后了結,雙方必然各有傷亡,但凡葬身于林中的精英諜子,都無需挖坑掩埋,不出半日便會被野獸啃食,只留下一具辨不出身份的白骨罷了。這些花費了巨大錢財心血培養(yǎng)出的諜子,活著的時候就藏頭露尾,死后仍是沒個名分,更無葬身之地,可悲又可嘆。
今日的霜蝶林“風聲鶴唳”,原本棲居林中的飛禽走獸仿佛是感知到了危機,躁動不安,頻頻低鳴。恒州的三萬鐵騎站陣分散,像是一張撒開的漁網(wǎng),籠罩住林子一端。由于人多勢眾,整齊出動必然會驚走獵物,所以這次的冬狩采取分組制,千人為一組,劃分四個區(qū)域,一次可進入四千人。
林外圍場,旌旗獵獵,鐵甲森森。作為此次“監(jiān)考官”的鄧瑁自然不會參與冬狩,而是與幾大軍營將軍總兵坐鎮(zhèn)后方。在場皆是沙場上出生入死的勇武之士,自然是不會像隨帝王圍獵的文武百官那般養(yǎng)尊處優(yōu),安營搭帳擺上美酒佳肴然后高談闊論談笑風生。他們站在風雪中披堅執(zhí)銳,威震三軍。對于這幫粗莽漢子來說,戰(zhàn)場殺敵,才是他們的風花雪月。這不,看著一組將士興奮怪叫著入林,又有一組將士托著獵物歸返,這些位高權重的將軍總兵竟是看得有些手癢眼饞。
官職最高的總監(jiān)軍鄧瑁站在一眾將軍隊伍的前端,身披黑甲的他正襟危坐,神色肅穆。而在他的身后,大多是昔日關系要好的同袍,無一不是四品以上的實權將軍。自從身居高位以后,雖感情仍在,但聚少離多,這次若不是州主“突發(fā)奇想”的全軍冬狩大比,只怕聚首之日遙遙無期。
又是一組冬狩鐵騎滿載而歸,鄧瑁身后一名滿腮胡茬的健壯將軍露出一絲得意笑容,沖身邊那名面容黝黑的將軍打趣道:“李桂仁,你帶出來的兵似乎不行啊,你看看你們打到的獵物,慘不忍睹,再看看我手下的將士,領頭的那個叫杜三板的小子,一個人獵下一頭花斑大虎,兩只雄鹿,小山珍不下十數(shù),若是沒人能后來居上,那這次冬狩大比我飛甲軍就當仁不讓了?!?p> 黝黑將軍李桂仁也不生氣,目不斜視淡淡道:“你的飛甲軍是騎兵營,自然熟諳騎射之技,我的掃葉軍是步兵營,輸在冬狩上不丟人。但要說這次奪魁,我看你陳衛(wèi)典還言之過早,要知道二哥的瑯骸軍還沒進場呢,論帶兵,十個你陳衛(wèi)典也比不上二哥。”
叫做陳衛(wèi)典的健壯將軍嘿嘿一笑道:“那咋地,輸給二哥不丟人,能贏你‘李貴人’還是綽綽有余,要不你說幾聲好聽話,沒準我一高興叫人分些獵物給你手下,免得輸?shù)奶y看,你這臉面上也過得去不是。怎樣?二哥那我去說,自家兄弟讓他‘徇私舞弊’一回不過分吧?”
在場眾位將軍皆是哈哈一笑,只有鄧?;仡^瞪了眼那口無遮攔的陳衛(wèi)典,笑罵道:“就你屁話多,還知道撿軟柿子欺負了,和桂仁的步兵營比騎射,你怎么不和州主的雕虎白鱗軍比去?這次的全軍大比可不是兒戲,讓手底下人都拿出十二成的功力,事關前程,自行掂量?!?p> 懷水總兵唐光乾聽出話里門道,疑惑道:“二哥,這次大比難不成另有文章?”
眾將軍面面相覷,皆是瞧出了不尋常,鄧瑁也不避諱,說道:“這次冬狩大比看似是場全軍騎射比試,實際上是要點兵點將,這是州主的意思,匯軍點將,這場大比之后,估計有不少懷才不遇的底層軍士要被破格提拔了?!?p> 一位光看長相像是文士的將軍脫口而出:“是在為長公子提前鋪路?”但剛說完,便開始后悔了。鄧瑁默不作聲,看了眼這個手握八千弓弩兵的儒將韓奇峰,輕輕點了點頭。
氣氛一陣沉默后,破鑼嗓音的胡茬大漢陳衛(wèi)典打破冷場,大咧咧說道:“長公子還年輕,州主他也僅是年過半百,這是不是早了點,難不成大哥他現(xiàn)在就急著讓位了?若是如此,恐怕后冒出來的那一茬青壯將士,銳氣正盛,只怕會有諸多口舌。”
鄧??粗胺角鹆晟闲菡木J將士,輕聲道:“也正是如此,州主才特意策劃了這么一場冬狩大比。一方面是替身在祁州的長公子解圍和造勢,另一方面是為了選拔優(yōu)秀將士進行軍部考核,日后再以長公子的名義提拔重用,打造一批屬于長公子的心腹將臣?!编囪C嗣?,稍稍停頓后又道:“其實我也覺得州主操之過急了些,起碼也要再等上三五年,等長公子嶄露頭角,時機成熟再行禪位之事??芍葜鬟@些年的動作越來越快,長公子回恒州那日,便是讓‘清道斧’盧勁康親自去城外迎的,這接人的活,再怎么鄭重其事也不至于讓恒州最驍勇的白鱗軍統(tǒng)領出面吧,定然是州主刻意為之,若是能得到雕虎白鱗軍的認可,長公子繼位便是成了一半了。接著州主又提出與我鄧家聯(lián)姻,親上加親,這就更顯而易見了。與我家閨女大婚后,長公子隨我回了趟南軻城,與我麾下大部分將領都混了個臉熟,日后定然省下許多麻煩。長公子再出恒州時,州主又送了他一批‘栓’在軍營里的江湖人士,各個都是高手,這種種跡象看來,州主似乎有點迫在眉睫的味道啊,但不管怎么說,長公子的繼位,已然是大勢所趨?!?p> 站在隊伍最后的那人叫毛定山,他在這批將軍中的身份最為“特殊”,因為他是在場唯一沒有與州主段千鴻沾親帶故的“外人”。毛定山本是晏州的降將,這些年憑借自己的能力才保住了手握千軍萬馬的位子,只是恒州官場向來排外,尤其是他這種昔日降將,更是不招人待見,所以他自始至終也不曾開口,只是吊在后頭,孤零零的倒是瞧著有些可憐兮兮。他看著前面那些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將軍同袍熟絡模樣,也沒絲毫的不滿。當年晏州的降將何止百數(shù)之多,可如今還能看到幾個?不是卸甲歸田,就是郁郁不得志的做個蒼蠅小官,像他這般握有實權坐鎮(zhèn)一方也算是獨一份了。這也足以看出其過人之處,若沒有真材實料,在州主極力整肅恒州的趨勢下斷然保不住這頂官帽子,因為段千鴻的用人原則向來是用親不用賢。除非你是才識高出別人一大截,否者只會被遜色一籌的“熟人”頂替,這些年被埋沒的人才何其之多。其他州都是求賢若渴,你是塊真金就想著法子讓你發(fā)光,而恒州可倒好,竟是將人才拒之門外,這也是段千鴻名聲狼藉的原因之一,被冠以“有眼無珠”的罵名。
毛定山聽著鄧瑁的話語心中暗道:希望真像古話說的那樣,一朝天子一朝臣,將來那個長公子繼位之后,能有個新氣象。
這是他唯一的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