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離開故土那會兒,蕭瑾還是一個懵懂的九歲孩童,她被迫離鄉(xiāng)背井,在不厭城韜光養(yǎng)晦了六年之久。
這六年里,雖比不得以往有專門的名師引導(dǎo)教誨,但幼年時期接受的思想讓顧家的學(xué)風(fēng)早已滲透到她的骨子里去。只要有書,不管好的壞的,她都懂得如何思考,懂得如何明辨是非,更懂得如何讓自己更進(jìn)一步。即便偶然遇上些許疑惑,也能在書院季先生的指點下豁然開朗。
她看的書很多,小至修身養(yǎng)性或是治家治學(xué)之類的書籍,大到治國平天下的權(quán)謀之術(shù)與兵法策略。
李彧川為了這個妹子,甚至不惜以身犯險,以偷書賊的名義重現(xiàn)江湖,為蕭瑾搜羅天下名書,多是一些禁書或者孤本,用完之后,又通過一些手段悄悄送回去。如此一來,雖不至于結(jié)上深仇大恨,但總會惹上些許麻煩。例如大梁的上官渡,便是從家中藏書失竊案,摸到了殺手李無名的蛛絲馬跡。
十五歲的蕭瑾,越發(fā)低調(diào)內(nèi)斂與沉穩(wěn),她的眼界與心胸,遠(yuǎn)非尋常人家的貴公子可比。左邢甚是欣慰,蕭瑾如他所愿,逐漸長成一個皇室儲君該有的模樣。當(dāng)然,他亦明白,這些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八月末,盛夏的酷暑之氣尚未消散,不厭城李府迎來了一場大事,齊國皇帝將李家的嫡長孫女李婉晴賜婚給邵都東方家的嫡幼子?xùn)|方離。東方家在齊國的地位,等同于大梁的劉家,數(shù)百年的世家大族,勢力盤根錯節(jié)。蕭瑾得知賜婚消息,難免一番震驚。
皇四子元笙的母妃姓東方,而他與皇后所出的皇長子元淳最有希望成為儲君,此二人近些年來明爭暗斗,眼下正是勢均力敵的局面。
再說不厭城李家,自從被奪去權(quán)勢,便改仕途為商途,嫡系一脈尚算安分保守,不顯山不露水,嫡系最出色的孫兒,也都一心投到學(xué)問中去。然而旁系除卻被抄過家的二房外,其余幾支都人丁興旺,子孫又頗有經(jīng)商天賦,近些年來商鋪滿地開花,在齊國南部重城,十個富賈有一半出自不厭城李家。
若是季家與李家聯(lián)姻,等同于打破朝中的均衡。既是皇帝親自賜婚,無異于昭告天下:皇四子即將要成為儲君。
不管如何,李府上下總歸是喜氣洋洋的。
李彧川仍舊沒有認(rèn)祖歸宗。蕭瑾理解他的想法,怕是有朝一日自己身份暴露了,可以給李家一個撇清關(guān)系的理由。他們雖沒有如李邵川所愿住進(jìn)李府,但好在平日里時常來往,與李府的關(guān)系還算融洽。
書院里,蕭瑾熟悉的幾位同窗都于去年已順利出師。東方離半年前回了邵都,入戶部為官。李邵川與季淮則留在書院充當(dāng)教職。方廷靖任不厭城城防營校尉。
楊晉投身行伍,跟隨范陽王去了邊關(guān)。姜舟、蔡子舒被發(fā)配到不厭城附近的小縣城,以同知身份步入官場。
唯有蕭瑾仍舊無所事事,不是在茶莊便是在李府別院。每日深居簡出,除了看書就是習(xí)武。
每到休沐之日,方廷靖都喜歡到茶莊討兩杯茶喝。官場每六日一休沐,書院每十日一休沐,因而他和李邵川、季淮很難聚到一起。
午后日影偏西,一道斜陽落在茶室的地面。茶幾上,瓷杯里沏了上好的茶,室內(nèi)醇香四溢。蕭瑾看一本游記正是入迷,茶逐漸變涼了也未得到主人的品嘗。
方廷靖一身青墨錦緞,宛若春風(fēng)拂柳而過,捧著幾本書繞到屏風(fēng)之后,抬眸只那一眼,便驟然停住呼吸。
自兩年前他無意間得知李慕川是一位女公子之后,他對她的言行舉止便越發(fā)的在意。
那時幾位同窗去食客樓吃飯,李邵川喝高了,揪著楊晉的衣領(lǐng),警告楊晉離他妹子遠(yuǎn)一點,還說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話。好在當(dāng)時李慕川不在場,而除他以外,大家都醉了,事后并無人提起。
方廷靖回過神來駐足凝望。
入眼少年席地而坐,手捧一本陳年舊書,視線妥妥落在書中。面上冰肌玉容,頭上墨發(fā)如瀑,一襲白衣松散,姿態(tài)閑適,猶如天仙靜坐。
方廷靖從未見過像李慕川這般風(fēng)姿卓絕的女子,在他過去的認(rèn)知里,他以為未出嫁的姑娘都如同他那些姐妹一般,身體嬌弱頭腦簡單,見了外人羞羞答答,遇事人云亦云,平日里除了梳妝打扮便是爭風(fēng)吃醋互相攀比,三言兩語不合便要哭哭啼啼。
而李慕川與那些滿腦子風(fēng)花雪月的姑娘不同,她卻是真真實實活成了一個才識出眾的少年兒郎的模樣。
方廷靖悄悄放下那一摞書,半蹲下去摸那一頭黑發(fā),觸感光滑柔順。
蕭瑾微微抬頭,側(cè)目看他,水漾黑眸,眸色有些許不悅。
方廷靖早已看傻,也不知是被蕭瑾的容顏攝了魂,還是為她的氣質(zhì)傾倒,他張了張嘴,半晌才囁嚅道:“抱歉。”
他這般失態(tài),蕭瑾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方廷靖五官卓然,身上既有清雋的書卷氣,亦不乏武人的氣宇軒昂。而在蕭瑾的印象中,趙書墨分明也是芝蘭玉樹、青松雅竹一般的少年,可偏偏他志在沙場,自小就喜歡舞刀弄槍。
“你跟我兒時的一個朋友很像。”
方廷靖見她神色懷戀,那目光太過直白,還帶著幾分難以言表之意。他不由覺得耳根子有些燥熱,于是輕咳一聲收回了雙手:“如何像?”
蕭瑾重新沏了一壺清茶,聞著裊裊茶香,思緒飄得有些遠(yuǎn)。
“他跟你一樣悟性很高,能文能武,學(xué)什么都快,為人還很孤傲。小的時候,總喜歡摸我的頭發(fā)。”還以為蕭瑾不懂事,不會告狀。
“那他,如今在何處?”方廷靖怔了怔,又忍不住問,“你也覺得,我為人孤傲?”
“我與他已多年未有聯(lián)系?!笔掕掌鹣惹暗纳裆毖垲⑺?,“至于說你為人孤傲,難道你竟無半分自知?”
方廷靖莞爾一笑,不得不承認(rèn):“我與不相熟之人,確實說不上幾句話?!?p> 蕭瑾暗自腹誹:何止說不上話,想當(dāng)年與他初識,他的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態(tài)度倨傲至極。
“家中兄長從海臨來不厭城,我托他帶了一些書,知道你喜歡看游記,我便挑了幾本帶過來,都是孤本,等你看完我再來拿回?!?p> 他輕咳一聲又說:“方才經(jīng)過食客樓,掌柜說你喜歡吃的桂花糕和綠豆餅都賣完了,重做需等很久。今日營中有事情耽擱了,下回我去早一些?!?p> 蕭瑾隨手翻開其中一本,眼中光華流轉(zhuǎn),比天邊的云彩還要好看。
“多謝,其實點心我早吃膩了,你不必每次來茶莊之前都特意跑一趟食客樓。哪天等我六哥與季淮得空,我請你們?nèi)ナ晨蜆浅燥埌?。?p> 方廷靖心底有幾分沒由來的失落:“你若有心要謝,怎的不單獨請我?”
蕭瑾不明其意,以為他不過隨口一說,于是挑眉道:“他們也給我送過書,一起謝?!?p> 方廷靖察覺自己的無狀,溫聲笑道:“那我便等著。朝廷上面來了人,今晚有夜宴,我得早些回城,下個休沐日再來看你?!?p> “不必,我后天便會回城?!?p> 方廷靖點點頭,想起前天叔祖母在晚膳時說的話,九月初六,李府設(shè)賞菊宴,堂兄弟姊妹若有意赴宴,可隨她一同前往。此類宴席目的不言而喻,通常都是掌家夫人帶上未曾婚配的小輩們前去,借著賞花的名義露個臉,并讓家中同齡的兄弟姊妹幫忙物色異性對象。當(dāng)時方廷靖不覺有意,但此時他腦門子一熱,卻想問上一問:“九月初六,貴府的賞菊宴,長輩們可會為你物色適齡的姑娘?”
適齡姑娘?蕭瑾驚了一驚,覺得這個話題十分突兀,她扶額輕笑:“此次賞菊宴,是特意為六哥以及旁系兩個妹妹所設(shè)。至于我嘛,我的婚事由大哥作主,但據(jù)我所知,大哥尚無此意?!?p> “如此。宴席你可會在場?”方廷靖問完又覺得多此一舉,以她與李邵川關(guān)系,自然是要去的。
蕭瑾頷首:“若是你得空,可以隨方院首夫人前來,到時咱們小酌兩杯。”
九月初六,正是下一個休沐日。方廷靖滿心歡喜,果斷應(yīng)下。
蕭瑾總覺得他來茶莊太過頻繁,且每一回見面都太過殷勤,又是送書又是送食客樓點心,讓她都有些受寵若驚。此時她送他出門,望著他挺拔的背影,竟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