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禮安的請求并不令朱翊鈞感到意外。
耶穌會在中國的傳教是一視同仁的,無論是大明、南明還是滿清,只要是這塊土地上的統(tǒng)治者,耶穌會的傳教士都會向他竭力傳播主的福音。
傳教士們努力的頂點是南明永歷皇帝朱由榔。
朱由榔為了獲得西方人的支持,不但經(jīng)常參加天主教會活動,而且還讓他后宮中的太后、皇后、妃嬪和皇太子全部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禮,成為了天主教的教徒,并且還取了教名。
但是朱由榔的皈依顯然不是因為他當真以為彌賽亞是大明救世主。
當時南明政權(quán)已是風雨飄搖,朱由榔被趕出福建,只好派太監(jiān)跑到澳門找信仰天主教的葡萄牙人搬救兵。
在葡萄牙人的幫助下,南明政權(quán)暫時遏制住了清軍的進攻,這才得以茍延殘喘的跑到了廣西。
朱由榔作為回報,并想進一步利用葡萄牙人,這才勉強當了一個不受洗禮只參加教會活動的外圍教徒。
當然從朱由榔最后身死國滅的結(jié)局來看,神雖愛世人,但圣子彌賽亞救苦救難的威力顯然還沒有薩滿長生天來得管用。
所以朱翊鈞認為朱由榔在皈依天主教一事上的態(tài)度是相當正確的。
朱由榔一家除了朱由榔之外都信了主耶穌,可南明小朝廷仍是沒有得救。
可見救國是絕不能指望耶和華與天下人同在的。
更何況,天主教的教義規(guī)定皈依者必須在婚姻上嚴格遵守一夫一妻制。
這一點晚明的士大夫很容易辦到,但對朱翊鈞這樣的皇帝來說比較艱難。
朱翊鈞可以想象,倘或自己下旨說要因為皈依天主教而盡廢六宮,說不定明末三大案要提前十年上演。
更何況“國本之爭”或許是一把好牌。
朱翊鈞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鄭貴妃那日跪地哀求的樣子。
這把牌要是打好了,說不定能連帶著廢除仁宣以來的嚴格“藩禁”,把無用的宗室變成一柄意想不到的國之利器。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朱翊鈞是一個純正的唯物主義者。
這項特質(zhì)就同他被文明社會教養(yǎng)出來的善良一樣,即使有“莫名穿越成萬歷皇帝”這樣毫不唯物的事情真實地發(fā)生在了朱翊鈞的身上,朱翊鈞也不會因此而將信仰寄托于上天或神靈。
于是他此刻亦是淡淡一笑,故作迷惑地問道,
“你主為何人?”
范禮安回道,
“我主乃圣主耶穌?!?p> 朱翊鈞笑問道,
“耶穌既為圣主,是人耶?鬼耶?或神耶?”
范禮安回道,
“耶穌非人、非鬼、非神,乃執(zhí)天之救世主也?!?p> 朱翊鈞淡笑道,
“天何以持于耶穌之手?”
范禮安回道,
“天不能自成其為天,如萬有之不能自成其為萬有,必有造之者而后成。”
“天主為萬有之初有,其有無元而為萬有元,超形與聲,不落見聞,乃從實無造成實有,不需材料器具時日,先造無量數(shù)天神無形之體,次及造人?!?p> “其造人也,必先造天地品匯諸物,以為覆載安養(yǎng)之需,故先造天造地,造飛走、鱗介、種植等類,乃始造人,男女各一,男名亞當,女名厄襪,以為人類之初祖。”
“天為有始,天主為無始,有始生于無始,故稱天主焉?!?p> “次造天堂,以福事天主者之靈魂,造地獄以苦不事天主者之靈魂。”
“歐羅巴諸國之民,人有罪應(yīng)入地獄者,哀悔于耶穌之前,并祈耶穌之母,以轉(zhuǎn)達于天主,即赦其人之罪,靈魂亦得升于天?!?p> 朱翊鈞笑道,
“耶穌既為救世主,主宰天地萬物,又何以下生人世?”
范禮安道,
“蓋因天主憫亞當造罪,禍延世世苗裔,許躬自降生,救贖于五千年中。”
“或遣天神下告,或托前知之口,代傳降生在世事跡,預(yù)題其端,載之歐羅巴國史。”
“降生期至,天神報童女瑪利亞胎孕天主,瑪利亞怡然允從,遂生子名曰耶穌,故瑪利亞為天主之母,童身尚猶未壞?!?p> “耶穌生以天授,全智全能,通各國土音,創(chuàng)教勸人為善,后被惡人釘體于十字架,刃刺以斃,三日復活,歷四十日以肉身升天,是故歐羅巴諸國之民謂耶穌為圣神屈己降世者?!?p> 朱翊鈞問道,
“依范卿之言,如今歐羅巴諸國之民且皆信天主耶?”
范禮安道,
“歐羅巴自郡國至鄉(xiāng)里,皆建天主堂,供十字架,自是人人信之。”
朱翊鈞笑了一笑,問道,
“敢問范卿,耶穌生于何代何時?”
范禮安答道,
“耶穌生于漢哀帝元壽二年?!?p> 朱翊鈞笑道,
“然羅馬起于周朝,亡于夷狄,其興盛之時耶穌未生,其敗亡之際耶穌未現(xiàn),范卿又如何以為耶穌乃救世之主?”
范禮安一怔,像是頭一次聽見朱翊鈞的這種言論。
朱翊鈞粲然一笑,又道,
“范卿謂圣神大施矜憫,特發(fā)仁慈,使子耶穌誕降塵寰,死于十字架,以贖人罪?!?p> “試問既大施矜憫,特發(fā)仁慈,何不寬人罪而直赦之,何必生一代罪人,多此一番舉動?”
范禮安靜默了一會兒,回道,
“耶穌降世,乃為特救罪人,其死于十字架,是為復生以升天,耶穌復生之身,乃不病、不老、不死、不壞之身,耶穌升天,是乃遣三位一體之中,使圣神臨世,感化人心?!?p> 朱翊鈞淡笑道,
“耶穌既能苦心救世代人贖罪,釘死復活,何不長在人世救人,而必遣人代之?且所遣之圣神,歐羅巴之民何曾實見之也?”
范禮安道,
“圣神為大父,生身之父為世父,圣神愛民如子,其恩大于世父萬萬倍……”
朱翊鈞打斷道,
“圣神既愛民如子,為何古來不無暴虐之君?”
范禮安道,
“君王暴虐,死后則墮地獄之中,永不得出?!?p> 朱翊鈞反問道,
“誰則見之?土耳其覆羅馬,土耳其可已墮地獄中耶?”
范禮安道,
“土耳其若再亡,圣神必將審判其君王。”
朱翊鈞反問道,
“圣神審判,何以為之?”
范禮安道,
“圣神審判有二,一曰私審,一曰公審?!?p> “私審即世人死后,其靈魂即到耶穌臺前,耶穌要審判其人生前行事,合天堂,則靈魂入天堂,合地獄,則靈魂入地獄?!?p> “公審即天地末日,天下人肉身復生,各與靈魂相合共至主前,受其審判,無數(shù)人聽審,在廣眾之下,彼此證明生前所行之善惡,毫無隱匿?!?p> 朱翊鈞聞言不禁心想,依照天主教的理論,晚清那幾位皇帝沒跟著外國人信了天主真是大清的一大損失。
否則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八國國王早就接受上帝的審判了,哪里還需要甚么不中不洋的義和團啊?
“但問范卿,一日內(nèi)普天下不知死幾千萬萬人,倘或一一要過耶穌之審,耶穌豈有聞聆禱告之空余耶?”
朱翊鈞笑道,
“且耶穌生釘十字架,則現(xiàn)身苦海,豈有主宰天地萬物之人,而不能自主其一身之性命也?”
范禮安忽然一笑,道,
“陛下主宰中國萬物,又豈能自主一身性命也?”
這回輪到朱翊鈞一愣,但見范禮安拱手道,
“臣唐突,陛下已是中國之天主,何曾須得再供奉他主耶?”
朱翊鈞看了范禮安一會兒,道,
“范卿并非不知天主之弊,何必仍要勸人信教?”
范禮安笑了笑,道,
“此乃臣畢生之信仰,如今羅馬教廷中事敗壞甚多,臣之所以入耶穌會,便是為了挽我教于既倒,扶我主于傾危之中?!?p> 這點朱翊鈞是清楚的,耶穌會創(chuàng)立的最初目的,就是它的創(chuàng)立者依納爵·羅耀拉反對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
但是耶穌會的傳教士并非是原教旨主義者,相反,耶穌會具有很強的變通革新意識。
它主張的是在羅馬教廷內(nèi)部實行改革,使得天主教通過不斷地去適應(yīng)時代潮流的發(fā)展而得到復興。
因此耶穌會極其重視教育,它并不反對文藝復興之后產(chǎn)生的科學知識,它主張的是人文素養(yǎng)和宗教的互相結(jié)合。
所以耶穌會不但在海外積極傳教,還十分熱衷于在全球各地開辦大學。
譬如歷史上的范禮安本人就在萬歷二十二年成功在澳門籌辦了遠東第一所西式大學,圣保祿學院。
這所大學在萬歷四十二年,德川家康也開始步豐臣秀吉的后塵迫害日本天主教徒時,成為了日本教會的避難所。
耶穌會所開辦的大學里面不但有神學和哲學,還有邏輯學、物理學,歐式幾何學、地理學、制圖學、天文學和機械學。
而這些文藝復興之后在西方產(chǎn)生的科學學科,恰恰就是朱翊鈞所看重的寶貴財富。
“哦?”
朱翊鈞問道,
“不知羅馬教廷因何敗壞?”
范禮安回道,
“前有日耳曼人路德氏,于天主教外,別立其教為耶穌教,可謂歐羅巴之異端?!?p> 朱翊鈞問道,
“耶穌教既亦奉耶穌為主,范卿為何視其為異端?”
范禮安解釋道,
“依我國國文音節(jié),天主教其名為加禿利,耶穌教其名為伯羅得斯但,按加禿利字義,即普眾之意也;伯羅得斯但字義,即發(fā)誓之意也?!?p> “路德氏以為,加禿利教是乃離圣經(jīng)之言,故使教中諸人發(fā)誓,不準依圣經(jīng)為本,爾后別離加禿利教,而從伯羅得斯但教,是而二教之意有同而又有不同也?!?p> 朱翊鈞問道,
“既然有相同之處,那路德氏何不求同存異,反要別立新教?”
范禮安道,
“此事皆因‘贖罪券’而起。”
“正德十二年,路德氏游羅馬后歸國,適天主教告解赦罪之習大興,其意為教會中有權(quán)力赦罪,日漸推廣,教王循意赦罪即行,諸信士可免罪孽之罰?!?p> “路德氏見教會信士以銀贖罪,以為贖罪之習皆出自教皇貪利之心?!?p> “即今因在羅馬教廷需銀浩繁,故借教會之‘贖罪銀’彌補所用之缺乏,天主教教徒各處聞之,遣人取銀贖罪,使此風大行?!?p> “路德氏聞之大怒,于是大書特書九十五題論贖罪之道,懸釘于教堂門首,又曰不論何人毀謗,愿申訴其題。”
“其意大略乃推卻教皇有權(quán)贖罪,更云若罪人真心悔改,即獲全赦,教皇之赦,悉無益也?!?p> “嘉靖二十五年,路德氏患病而亡,其興之耶穌教通行于萬國九洲,今時歐羅巴著名之國,信天主教有之,奉耶穌教有之,故而西方諸王因教相爭,已為今之常事?!?p> 朱翊鈞笑道,
“那朕若皈依了天主,豈不是必然被卷入西方諸王之爭?”
范禮安笑著回道,
“陛下若有志于海貿(mào)則必有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