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迫在眉睫,康玉徹亮明自己身份,領著三百來人回奔幽云城。
那一仗打得慘烈,不過兩三個時辰,城門外流淌的鮮血順著護城渠一路入城過千家萬戶,血色卻未見淡。雪花落下來,把這渠水凍住,淡紅色的冰柱子,如同城外一具具僵硬的尸身,堵在城門外,拼死護著這座城。
康玉翡站在城墻上,看著自己的三哥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看著他回望自己一眼,然后慢慢倒下去,可她救不了他,城門關的死死的,不殺盡敵人絕不開門,這是她和守軍承諾過的。她只能拉滿弓,讓自己的箭射的更準更快一些。
炭火忽然噼啪一響,康玉徹把思緒拉回來,僵住的神情微微放松下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他不該再害怕了。
他把手伸到火盆旁邊,暖了暖,眼里還是當年的那股寒意。
“你說玉翡救了你?”
康玉徹攏攏衣服,“其實那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吧。”
說得云淡風輕,可個中的痛苦害怕,是外人難以感受的,“我覺得我已經死了。”康玉徹笑了笑。
算是勝利了吧,城門外再沒有放肆的叫喊聲了,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拉開城門,城里的人自告奮勇的沖上去收拾戰(zhàn)場。康玉翡也沖了出去,她直奔康玉徹剛才倒下去的地方,可是沒有他,四周都沒有他。戰(zhàn)場上血腥味彌漫開,到處都是尸首殘肢,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
“三哥,三哥……”她有些慌亂,在這戰(zhàn)場上一個個的翻看,一點點的找過去。
再見到康玉徹的樣子時,她沒有站穩(wěn),一下摔倒在了他旁邊。他被埋在了幾具敵軍的尸首下,一身的血水已經被凍住了,臉上沒有一點活著的氣息。她顫巍巍的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又跌倒了過去,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鼻息,沒有呼吸,他的身體,冰冷僵硬……
她曾經想過無數(shù)次這個討人厭的三哥要是死了就好了,可眼下,她害怕極了,甚至不敢呼吸,她推了推他的身子,然后輕聲喚他,“三哥?!?p> “三哥?”她把聲音提高一些,若是把他吵醒了,自己怕是又免不了一場罵??伤龑幵副涣R。
“三哥,三哥?!彼褪遣黄饋?,她生氣了,比從前以往那些都更生氣。
“三哥,三哥!”她開始哭喊,打他,鬧他,把他往家里拖,比從前以往那些都更用力,“三哥,你給我起來……”
康玉徹抬頭看看太子,見他臉上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神色,仿佛聽著這個故事,有種身臨其境的痛苦和害怕。
“后來的事,殿下大概也知道了?!笨涤駨赜职杨^低下,“我能活下來,多虧玉翡拼了命的來找我,否則就剩那一口氣,早就凍死了?!?p> 太子點點頭,后來鎮(zhèn)北軍的遞上來的捷報里也寫了康玉徹死守幽云城一事,只是康玉翡,沒有提及過。
“那你大哥大嫂,又是怎么回事?”太子繼續(xù)問道。
“大哥大嫂……”康玉徹歪著頭,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是在看窗外的雪景。
康玉徹死守幽云城一事傳到康懷德這里,已經來不及調兵遣將了。他雖心焦不已,卻也只能祈禱上蒼,放過幽云城的老百姓。因為大軍已經翻過皿山,追擊逃軍去了。
想必那些繞過他們,攻打幽云城的敵軍并不多,他們只是想借此牽制鎮(zhèn)北軍主力,卻陰差陽錯沒有吸引到鎮(zhèn)北軍主力的注意??祽训码m是這么認為的,可他不敢宣之于口,他只能催促傳令兵,消息送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雪開始下了,開始是雪花,稀松平淡,再后來是雪籽,砸的人有些生疼。
傳令兵沖進來,臉上帶著驚慌。黃鶴元沒跟上康玉通,在皿山山峰把人跟丟了。
康懷德急得站起了身,這意味著,康玉通可能回不來了。
大雪紛飛中,康懷德看向遠處,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再過幾日,雪能糊了人眼睛,能糊了這天地,沒人能從里面走回來。
“收兵回城?!笨祽训抡f這話時,眼里噙著淚水。營地里跪滿了求他再等等康玉通的將士,可他不能等,數(shù)十萬的將士也不能等。
“我記得是五千人被困皿山?!碧酉肫鹆诉@事,也是因為這件事,康懷德不敢受功領賞,他覺得自己下令死追敗軍實在太過激進。
“是,雖然回來了四千多人,但是……”康玉徹頓了頓,但是還是損失慘重,畢竟先鋒營是鎮(zhèn)北軍的精兵,百里挑一。他沒說出口,他不想太子知道這些。
后來全軍還是依照規(guī)矩撤回了幽云城,關上了城門,把鎮(zhèn)北侯府的希望都關在了皿山山腳下。
康玉翡看過剛剛蘇醒的康玉徹,便又回到了城墻上,這個冬至日,注定是要在這漫天雪飛中度過了。黃裕敏來找過她幾次,勸過她幾次,可她無動于衷。她不怕冷不怕生病,怕的就是有的人像小叔叔一樣,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雪落在地上,最終都是化成一灘水,它們很難長久,康玉翡知道,若是耐著性子等,總能得到大雪過后的那一絲晴日。
突然,康玉翡眼眸一亮,對著城門看守大聲疾呼,開門,快開門。
很多人回來了,他們聚集在一處山洞里,熬過了最冷的這幾日,趁著天色好一些便趕了回來。
他們說,康玉通也還活著,在山洞里,是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也是他鼓舞大家撐下去??伤f要等大家都安全的出去了,他再走。
是他把大家?guī)С鰜淼?,沒把大家都帶回去,他沒臉回來。
這是鎮(zhèn)北軍先鋒營主將該說的話。
可卻不是為人子,為人夫,為人兄該說的話。
大嫂齊芬跨上馬就奔出城去了,而緊隨著的康玉翡被二哥康玉清攔了下來,此后,她又只能在城墻上守著遠方的山脈和白茫茫的雪地。
一日一日又一日。
暴風雪又來了,裹著如刀的冰凌,城墻外視線所能及之地,一瞬間就敷上厚厚一層雪。
黃裕敏又來勸,這一次不再擔心康玉翡的身體,而是擔心她的眼睛。人看著雪地太久,是會瞎掉的。
有人,那里有人,康玉翡看到眼睛右上方有黑影移動,只有一點點,但很快又消失不見。
康家人的這雙眼是練穿云箭的眼,是有些能耐的。守門的人不敢懈怠,即使大雪砸身,也開了城門,遣人出去尋。
右邊,一路迎著風雪朝著右邊堅定前行,就在山坡上,找到了一群人,都是先鋒營的人。他們連攙帶扶,在這樣的天氣里走的緩慢又艱難,幾乎就要失去前進的方向時,城門守軍出現(xiàn)了,他們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