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海境雖人杰地靈,唯缺高嵐大岳,便是那邙山,也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百丈,比起那逾兩千丈的東海西山,又或是直刺云霄的西荒天虞山,當真不值一提。境中雅士時常以此為憾,便有人普天盡海尋了巧匠,在城西一處以亂石為基疊了二十來丈小小丘陵,又于上建了座金鈴寶塔,共九層二十七丈高,雖也就區(qū)區(qū)拔了不到五十丈,可在這一馬平川的尚海城內(nèi)望去,依舊有些氣拔五岳,俯覽眾生之感。
但凡尋常游客,若來了此城,便總會被帶到此處,辛苦的爬上那第八層處,得以鳥瞰城中。至于最上邊那層,因在那九字上犯了逾制,非但那些異國巧匠無不糟難,便是這塔,險些也被拆了。只是那時候有朝中大員進諫,明言大梁本就不善機樞營房之術(shù),更從未有能過二十丈的屋樓不倒,似這等奪了造化的精雕巧筑,實乃宣揚大梁國力天威的大好佐證,終是得以留存,只是那第九層,卻依舊被封了起來牢加護衛(wèi),歷來只有皇親貴胄駕臨,才得一開。
此刻這塔上第八層內(nèi),便有四名軍士酣睡。這處是大忌諱,本也沒什么人為了區(qū)區(qū)再高一層犯那禁制,故這些軍士也是閑散慣了,更沒察覺,在那第九層窗臺上,早就靜靜站著一男一女,默默俯望著這大城中燈火漸暗,便似一張偌大黑布般,鋪的無邊無際。
虎掌門此刻卻再沒了那些慵懶模樣,一雙眸子精光四射,似是想在這漸漸漆黑的城中尋得什么端倪,便靜了許久,才開口道:
“你那些兄弟,若真能得手,倒是大功一件。來日事成,哪怕是封王拜相,也未不可期?!?p> 他頓了頓,瞧了瞧身邊那女子臉色,笑道:
“也別如此擔心了,里邊的接應是個機靈人物,那姑娘修為也并不高深,就算她爹給了什么異寶,難道還強的過你我手中之物。我尋思著,就算是我,若是陷入那境,也斷無生機,何況是個丫頭片子?”
明妃靜靜迎著那夜風東來,眼神似是忽然被些砂礫迷了迷,眉頭便微皺一皺,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
“那也得是里外呼應,環(huán)環(huán)相扣間不出差池,更何況,難道那陸步惟,就沒藏著點什么話兒沒說?若賀虎他們出了事,哪怕會功敗垂成,也定要殺了那廝,替我兄弟報仇?!?p> 虎掌門聞言一愣,苦笑道:
“可不能如此,他雖不是我們宗的,好歹也算是琪皇子的人,大事當以大事計。再說了,若不是擔心你心有旁騖無法盡力,我又為何趕巴巴的請了塔頂那位來幫忙?”
明妃聞言,便微微側(cè)了側(cè)頭望向那金玲塔尖之上,正有個古怪黑影作了個四足抓地之勢,便險之又險,穩(wěn)之又穩(wěn)的抓著那堪堪塔尖,于風中紋絲不動,看著,倒像是只大貓模樣。
這黑影隱在那夜風之中極難察覺,只是那雙眸子卻亮得嚇人,直非人目所像。它四下掃視處,拿只爪兒在頭頂撓了一撓,似有些困惑為難,便有道難聽之極的粗重聲音自它體內(nèi)傳出:
“煊赫大城,利劍萬仞,更有云月孤高,可畏,當忍。”
明妃聽著這聲音,早知道那是種腹語奇術(shù),只怕是這人不愿露了自己原來嗓音,可聽著它口中那些莫名話兒,依舊眉頭緊鎖,輕聲朝一邊問道:
“它是何意?”
虎掌門側(cè)掌作了個噤聲式,朗聲道:
“也無須盡探這大城四處,瞧見城中央那假山巨石,燈火通明的大宅院沒,只需探探那處究竟,便足夠了,以狼王閣下之能,當信手拈來吧?”
明妃聽到那狼王二字若有所思,再望去時,那物便點了點頭,一雙眸子,直直的盯向了王府那處,便輕輕霍了一聲。
“古怪,稀奇?!?p> 沉重腹語剛剛響起,虎掌門尚未及問上句什么,那被喚做狼王之人,便抬起了頭,挺胸處深深吸了口氣。
不,那樣子,倒不像是尋常呼吸,更像是在那風中聞著,辯著些什么味道。
“幽蘭清香,鶯語百草,頑石礙于西方,流水環(huán)繞身側(cè),寐龍雖赫,卻困于野而不得現(xiàn)世?!?p> 那物此刻已閉上了目,似有些沉醉在那清香之中,有些不能自拔,隨意道:
“另院院燕草如絲,不值一提……慢著?”
那腹語忽然一停,似聞到什么別的味道忽然出現(xiàn):
“血肉之息,大荒極味,如此甘美,不…”
那道黑影忽然劇烈顫抖了起來,似是聞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忽然之間,便哇的一聲,竟是立于那塔尖之上,吐了起來,只瞧的明妃與虎掌門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狼王吐了許久,終似緩了緩,一雙眸子也再沒之前那么明亮,喘了許久,終于換了副奇怪口吻,有些嬌恨道:
“這,這是腐肉敗血的味道,腥臭烈郁直非世間能有,惡心死人家了!”
明妃聽清了它原來嗓音,沉默了許久,輕聲道:
“狼王,是個小姑娘?”
“管那么多干嘛?”
虎掌門白了這小王妃一眼,朝那黑影道:
“那是什么人物?”
“別問我了,那物太駭人,連祖靈都被嚇跑了,我也不想再聞半口那種味,你,你自己去想吧?!?p> 那黑影似有些生氣,又有些難受,只是低頭在那喘息,再不多說半句。
明妃又是沉默許久,才緩緩道:
“先前那聲音,是它那族祖靈附身說話,便如出馬仙那般?”
虎掌門點了點頭,低聲道:
“蠻夷秘術(shù),雖不可考,當靈驗?!?p> “到底說了些什么,盡是些文縐縐的?!?p> “它那一族,世代尊巨狼祖靈為神,習性也和常人有了些不同?!?p> 虎掌門瞧著那物便靜靜不動,更不發(fā)出半點聲響,嘆了口氣:
“每每總是于夜里活動,擇猛獸巨蟲而獵,卻不沾半點素綠,卻因此走了奇怪功法,就算修為到了如太天位般的境界,也無路探那深淵。那族里的大能也是了得,硬生生自己創(chuàng)了條道,拜月而尊,靠那祖靈庇護,以生靈本能走到了武法極致,雖終身入不得真主至尊境,可肉身之強,體覺之敏,每每比太天位圓滿強者還要強上幾分,更因從不涉那無盡深淵,反而倒能于無聲處查探四處高手,而不為人覺?!?p> “你的意思,是靠聞?”
明妃愣神片刻,望了望那黑影,啞然失笑。
“王妃這冰寒高不可攀處,終歸還是有些孩童脾性未褪啊?!?p> 虎掌門搖了搖頭,沉聲道:
“世間萬物之理,構(gòu)造之巧,便窮極世人千萬世,都難窺一角。你想想,若虎豹有了人智,這世間,還會是以人為長么?便如一般,若有一人有了虎狼軀力目鼻,只聽聽聞聞,就知你功法奧秘境界,連你心跳快慢,都盡數(shù)了然,那等人物,又會有多可怕?”
明妃聞言,低頭沉思處,卻越想越驚,她放眼望了望這無邊夜色,又瞧了瞧那已近乎融于夜色一體的狼王,許久才緩緩道:
“那他那族,當是這夜間無可匹敵的存在了?!?p> “拜月狼族,自古,便是這世間最可怕的獵手?!?p> 虎掌門一副孺子可教模樣,細聲道:
“先前那四句,是說城中有至尊,又有高手林立,它有些害怕,它那族入不了深淵,瞧不見那片星空,所以那些外族至尊真主,都會被看作云端之月?!?p> “后面那些呢?”
“后面說的是四個人,那百草幽蘭,當是指王家那位小姐,流水與頑石,是另兩位以射道與體道見長的大高手,我猜,有一人是你那舊時發(fā)小,叫做阿水的,另一位在大院西方,雖不知道是誰,至少也不遜于那少年,至于那寐龍,我也有些猜不透,得好好提防,世間萬物,若觸到那龍字,可都是非同小可的存在?!?p> 明妃若有所思,喃喃道:
“那兄弟兩人向來形影不離,后面那嚇跑了祖靈,又把它熏的嘔吐的血腥氣息,應該就是姜承淥了,倒也都對的上,只是有些奇怪,怎么最后才似發(fā)現(xiàn)了他?”
“說不定,他剛剛從別處回到了王家?!?p> 虎掌門正一臉沉思,那道黑影身子卻又是一顫,似是又聞到了那股血腥氣息,這次它沒了祖靈庇佑,驚措之下,卻顯出了些別樣性子,便忽然輕聲呢喃了句:
“我,我不怕你!”
那狼王忽然仰起上半個身子,把那脖子伸的極長,那雙虔誠而狂熱的眼中,滿是那孤月之影。
它孤然立于這尚海城最高之處,望著王府方向,深深吸了口氣,便有一聲凄厲巨大的狼嗥自那細小的脖子中爆發(fā)開來,直震的這堅固無比的九層金玲塔,都立刻巨顫不已,虎掌門和明妃二人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便站定了身子,只是眼中瞧著那物,早已滿是震驚忌憚。
“嗷嗚~~~~~~~~~~~~~~~~~~~~~嗷嗚~~~~~~~~~~~~~~~~~~~~~~~”
嗥聲極悲,極響,又似帶著滿滿的傲意,與不可馴服之志,轉(zhuǎn)瞬間便響徹了整個尚海城夜空,便似又喚醒了這座大城,無數(shù)燈火紛紛點亮,又有無數(shù)百姓瑟瑟發(fā)抖抱在一起,顫抖于那兇威之下。
他們或許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們都很清楚,有一尊極可怕的存在,正在朝這座大城,宣告著自己的到來。
便是王家廳內(nèi),這從遠處塔尖傳來的巨大狼嚎也是響徹貫耳,諸人面色大驚之下,便只有寶藍最早恢復了鎮(zhèn)定,吸了口氣,又望了望站在廳內(nèi)的幾個身穿金色軍鎧,帶著些不可一世神情的人物,輕聲問道:
“這么說來,各位是平京來的特使?”
那為首之人還駭于那狼嗥聲下,聽到這王家小主人的話,這才強自鎮(zhèn)了鎮(zhèn)心神,一臉傲色道:
“七年前一案,京內(nèi)便有許多貴人對那些供詞不滿,你家與當時的鎮(zhèn)守司都說那些是山賊土匪,人都死了,那也是死無對證,便擱下了。但如今有人入京檢舉,說王家院子里,還藏著那些逆黨的家眷余孽,這事,若是真的,那這案子,可就得另說了?!?p> 寶藍正待發(fā)話,卻瞧見門外忽然閃進了個白影,有些踉蹌模樣,失色下把眼細看,卻是承淥捂著胸口,面色慘白處撞入了這大廳之內(nèi)。
“哥哥,怎么了?!卑⑺篌@失色,忙上去扶住承淥,把他扶到了桌邊歇息,那些金鎧官兵瞧的稀奇古怪,神色便有些變幻莫測起來。
承淥喘息許久,才生硬吐出了三字:
“老毛病?!?p> 那為首的金鎧之人正待發(fā)問,寶藍卻搶先一步攔在了他身前,便輕輕一鞠道:
“倒不是信不過各位官爺,只是王家家大業(yè)大,每年里總有些招搖撞騙的,不瞞您說,便說自己是宰相甥婿,統(tǒng)領(lǐng)之子的,也不在少數(shù)?!?p> 她把話說道一般,卻止住了口,只是低頭不語。
那金鎧之人聞言冷笑:
“知道你家有個大統(tǒng)領(lǐng)家的兒子快做了女婿,你以為這身份就能嚇到我們了么?”
他搖頭處,傲慢十足的將一塊金色牌子丟在了桌上,便雙手抱胸,冷笑不止。
眾人低頭處瞧清了那牌子上的符字,有些迷茫,有些卻大驚失色,寶藍也不回頭,只是拿眼角瞥了瞥,便又行了一禮:
“原來是琪王府的家將,先前有失禮數(shù),萬望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