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王家老太婆領(lǐng)了鵲兒又在城中逛了大半天，肚中饑餓，想起來粉館里來往的客人眾多，顧不得平日積財(cái)吝賞一毛不拔的本性，發(fā)一個(gè)狠心，奔太平粉館而去。行到街口，一個(gè)衣衫不整的秀才沖一老一少做了個(gè)揖道：“勞動(dòng)奶奶金口，這添平城中有一家粉館，不知在何處？”這秀才一臉滄桑，伸出來一雙手卻白白凈凈，一只手腕上紅紅的一塊斑，甚是顯眼。老太婆將那只手一把攥住，叫道：“好一塊紅記，卻生在手上，要是生在臉上，豈不美哉！”秀才掙脫老太婆道：“奶奶說甚么話，生在手上已是不雅，如何能生在臉上？”老太婆道：“怎么不美，美得很?！毙悴庞荛_，老太婆卻叫住他道：“你說要找粉館，卻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家？”秀才道：“只知道是添平的粉館，卻沒有名號(hào)?！冰o兒道：“這添平城中的粉館，沒有十家，也有八家?！毙悴诺溃骸斑@卻如何是好？”老太婆道：“不就是吃碗粉，這家那家有甚么分別？”秀才道：“非也非也，不為吃粉?！崩咸诺溃骸澳亲錾趺?，要是投親，大大方方上門去，不更好找？”秀才忸怩道：“也不是?！冰o兒道：“管你做什么，一家一家吃過去，全吃一遍，自然到你找的那一家，奶奶快走吧，我可餓了。”老太婆對(duì)秀才道：“我祖孫二人也正要去吃粉，那一家可是這添平城中最有名的一家，要不要我領(lǐng)了你同去？”秀才道：“如此謝謝老人家了，老人家您請(qǐng)。”
秀才跟著老太婆和鵲兒來到太平粉館，秀才看著門頭上那四個(gè)燙金大字，自言自語道：“莫不就是這一家？”三人進(jìn)到店中，掌柜的婦人見了老太婆，臉上堆滿了笑道：“奶奶稀客，快請(qǐng)落座?！崩咸诺溃骸耙郧笆窍?，現(xiàn)如今卻不稀，三天兩頭給你們家做生意?！冰o兒道：“以前進(jìn)了城水連都舍不得喝一口，渴得嗓子冒煙兒也要熬到回家再喝，哪里還敢說這個(gè)‘吃’字。”老太婆只當(dāng)沒聽見，自顧自找了個(gè)桌兒坐下，秀才也吶吶地在旁邊坐了。婦人喊道：“八老，三碗粉?！崩咸派炝藘筛种傅溃骸皟赏??！庇謱?duì)秀才道：“秀才，你吃不吃？”婦人忙道：“原來秀才相公不是一起的，得罪得罪?！庇趾暗溃骸澳棠?、小大姐兩碗粉，秀才相公一碗粉。”又笑吟吟的對(duì)秀才道：“秀才相公面生得很，想是第一次來到小店，且請(qǐng)寬坐，嘗嘗我們的手藝?！崩咸旁谂赃吅吡艘宦暤溃骸胺鄣挂策€入得口，就是貴了些，一碗粉錢買的米，煮了粥就著咸菜我老太婆能吃半個(gè)月?！卑死蠈⑷敕鄱顺鰜矸旁谌嗣媲?，笑嘻嘻地叫了聲“奶奶好”。老太婆道：“這小子，今日倒如此彬彬有禮?！卑死系溃骸耙?yàn)槟棠探袢諞]有脫鞋?！冰o兒撲地將剛嘬進(jìn)嘴里的第一口粉笑噴在地上，揚(yáng)起頭來沖八老喊道：“你不要惹她！”八老道：“小喜鵲兒，你也來了，這位秀才老爺，是你哥哥還是你爹爹？面相卻是不像。”鵲兒道：“胡亂說話，掌嘴！我不識(shí)得他?！卑死贤铝送律囝^道：“得罪得罪，不過他這身行頭倒也像你們摳門財(cái)主王家的人。”婦人對(duì)八老喝道：“小孩子口沒遮攔瞎說八道！”秀才卻好似全沒聽見，只顧自己埋頭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他的粉。老太婆看著秀才手上的紅記問道：“秀才相公，你這塊記，是打娘胎里出來就有了？”秀才不知道老太婆為何專要和他這塊記過不去，道：“是的，不過小時(shí)候小，到十幾歲時(shí)，才越長(zhǎng)越大。”老太婆又問道：“你家中父母可還安康？”秀才道：“雙親早已不在人世?！崩咸畔驳溃骸罢?zhèn)€不在了？”秀才道：“不知道為何奶奶聽見我父母雙亡，卻高興成這般模樣？”老太婆連連叩著桌兒道：“可惜可惜，若不是這記生錯(cuò)了地方，不正是我要找的人。”說完拍了拍秀才的手臂道：“秀才相公不要生氣，只因我走失了孩兒，且那孩兒正是個(gè)面生紅記的，因此每見了如你這般身上生有紅記的娃娃，便想起了他?！毙悴诺溃骸霸瓉砣绱耍俏义e(cuò)怪奶奶了?！崩咸偶t著眼睛輕輕嘆了口氣道：“不礙事?！冰o兒這些天辛辛苦苦陪著老太婆在街上找瞎了眼，到此刻方才明白緣由。
三人正吃著粉，一個(gè)公差挎著腰刀進(jìn)了粉館，卻是李棗，在靠門口的桌兒邊坐下來，將腰刀橫放在桌兒上，叫道：“扁粉一碗，包子一盤。”八老見了他，皺了皺眉頭，摸到老太婆身邊悄聲道：“奶奶，勞您駕，把鞋脫了吧！”老太婆道：“你小子，不去做生意，卻來捉弄老婆子?！卑死系溃骸白鍪裁瓷?，吃白的來了，且熏走了他?！崩咸诺溃骸叭思液么跻彩莻€(gè)吃皇糧的，少了你那幾文粉錢？”八老道：“奶奶有所不知，這些公門里的，十個(gè)有八個(gè)都是吃完了把嘴兒一抹，口里說著記賬，卻又幾時(shí)來還過賬！”李棗又叫了聲道：“那小伙計(jì)，給我上一碗米粉，一盤包子！”八老沖著灶間喊了一聲，卻見打雜丫頭小召已經(jīng)端了粉和包子出來，走到李棗面前，重重地將碗兒盤兒丟在桌上，李棗看了看她，忍住沒有做聲。小召嘻嘻笑道：“不好意思，碗兒太燙?！崩顥棾鹂曜佑_吃，小召將手伸到他面前道：“先給錢?！崩顥棸咽稚斓綉牙锩藥孜腻X出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扔在桌兒上，狼吞虎咽地開始吃將起來。老太婆看在眼里，對(duì)八老說道：“你們這店里，沒一個(gè)好惹的?！闭f完也摸了幾個(gè)銅錢出來，丟在桌兒上。
秀才把一碗粉連湯帶水吃了個(gè)干干凈凈，坐在那里發(fā)愣。老太婆對(duì)秀才道：“秀才相公，你慢慢坐，老婆子吃飽喝足，街市上去了?！毙悴牌鹕淼溃骸澳棠搪摺！卑死系溃骸澳棠搪?，秀才還走不得，秀才老爺，你的粉錢，奶奶可沒有結(jié)，你得自己給?！毙悴艊肃榈溃骸拔覜]有錢。”八老口里咦了一聲道：“千算萬算，卻算不到原來今日吃白食的混賬無賴是個(gè)秀才?！毙悴诺溃骸拔也皇腔熨~無賴?！卑死系溃骸皼]有錢，卻敢來吃粉，不是混賬無賴？秀才道：“非也非也?！毙≌倥镜膶⑹掷锏哪ú妓ぴ谧纼荷?，一邊挽著袖子道：“看我一巴掌把你扇到天上飛！”門口坐著的李棗喝道：“住手！”八老喜道：“正好，現(xiàn)成的公差大哥在這里，小召，把這秀才揪牢，莫要讓他跑了?！崩顥棌膽牙锩藥讉€(gè)銅錢出來放在桌上道：“秀才的粉錢，我給?！毙悴艣_李棗作了個(gè)揖道：“謝謝這位官爺，今日要不是遇上你，在下真是要斯文掃地了！”李棗道：“湯和、鄧愈、藍(lán)玉、沐英，當(dāng)初這些大英雄哪一個(gè)沒有落魄的時(shí)候！我看你斯斯文文，絕不是那混吃混喝的人，倒是有些人狗眼看人低，看誰都像是吃飯不給錢的無賴?！闭乒竦膵D人從里間走出來道：“秀才的粉錢，就免了吧，那位官爺，你把錢收起來?！卑死系溃骸盀楹尾皇?，掌柜姐姐，你總是做好人?！崩顥梾s不拿錢，沖秀才拱了拱手，起身要走，秀才喊道：“官爺慢走！官爺可知道這添平城中開粉館的李芷蘭，是哪一家？”李棗道：“我不識(shí)得。”八老、小召、掌柜婦人三人互相看了看。八老道：“你找她做甚？”秀才道：“有一封書信給她?！闭乒竦膵D人問秀才道：“秀才相公可是姓馬？”秀才奇道：“掌柜娘子如何知道？莫非……”婦人道：“我便是李芷蘭?！毙悴乓灰镜降氐溃骸霸谙埋R周，真是慚愧至極?！睆膽牙锾土艘环庑艁斫慌c李芷蘭道：“尊親李大官人有書信在此?！崩钴铺m接過信道：“不用看不用看，叔父早傳了口信給我，你卻才到?！瘪R周羞慚道：“路遇屑小，丟了行李包袱，身無半文，一路乞討而來?！崩钴铺m道：“秀才相公受苦了?！卑死蠈?duì)小召吐了吐舌頭道：“八丈高的大洪水，險(xiǎn)些沖垮了龍王廟?！瘪R周沖眾人團(tuán)團(tuán)作揖道：“在下真是慚愧之至。”又沖李棗道：“這位官爺義氣?！崩顥椀溃骸霸谙吕顥棥！崩钴铺m道：“這位官爺，以前沒怎么見過。”李棗道：“陜西人，到添平不久?！崩钴铺m道：“以后常來坐?！崩顥椀溃骸吧俨坏眠^來叨擾?！?p> 李芷蘭吩咐小召道：“此時(shí)客人不多，你去到后院，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小召道：“那后院怕有一百年沒有住人，如何收拾！”李芷蘭道：“有多久沒有住人，我不比你知道？”小召道：“讓八老和我一同去?！卑死系溃骸拔也蝗ィ笤呼[鬼?！崩钴铺m在八老頭上重重敲了一記，對(duì)馬周道：“這小鬼頭專愛捉弄人，秀才相公不要聽他胡說，后院以前是客棧，因人客不多，且沒有人手照管，索性關(guān)了，里面空房甚多，一應(yīng)家私都是齊整的，收拾收拾就能住。”八老和小召去了。李芷蘭對(duì)馬周道：“這兩個(gè)，丫頭是前年到店里的，說是襄陽府的人，會(huì)些拳腳，兇得很，城里的混混見了她都繞道走，你輕易不要惹她?！瘪R周道：“今日已略有見識(shí)?！崩钴铺m又道：“另一個(gè)，不到十歲就跟了我，人倒是不壞，也機(jī)靈，就是打小在街面上混大，沾了些市井氣。”馬周道：“沒有爹媽么？”李芷蘭道：“想是沒有了吧！”馬周道：“掌柜娘子好人?！崩钴铺m道：“我還是不要做好人，好人都沒好報(bào)?！瘪R周道：“掌柜娘子操持店面，卻不見掌柜的？”李芷蘭道：“叔父沒告訴你知道？”馬周道：“這卻沒有?！崩钴铺m道：“日子長(zhǎng)，以后慢慢和你說，你進(jìn)書院的事怕也不是一天兩天，先在我這里住著，徐圖良策?！瘪R周道：“我這樣兩手空空進(jìn)門來麻煩掌柜娘子，實(shí)在慚愧?！崩钴铺m若有所思，走到柜臺(tái)里邊摸了一點(diǎn)碎銀子塞給馬周道：“秀才相公拿著去買身換洗的衣裳。”馬周推辭不過，只得接過了，千恩萬謝道：“但有揚(yáng)眉吐氣翻身的那一日，決不敢忘了掌柜娘子大德！”李芷蘭道：“想必我比你大得幾歲，喚我一聲大姐即可?！瘪R周道：“在下虛歲二十九?！崩钴铺m道：“我實(shí)歲二十八?！倍讼嘁曇恍?，原來卻是同歲。
周修德這日將屬下功曹、主薄、教諭、管軍都尉等人齊聚在府衙中，眾人問安已畢，周修德道：“下官賤體抱恙，這些日子，府中事務(wù)有勞諸公了?！北娙她R道：“大人言重了?！敝鞅〉溃骸百嚧笕硕魍?，這些日子太平無事。”管軍都尉道：“自大人巧斷了牛車撞人一案之后，這添平城里河清海晏，大人一稱病告假，那些屑小之徒也識(shí)趣得緊，一齊稱病告假了。”眾人大笑。周修德也干笑了幾聲。管軍都尉笑完之后，才覺出來話中的不妥，忙道：“屬下該死，出言無狀，冒犯了大人，該當(dāng)掌嘴。”周修德道：“不妨不妨?！庇值溃骸澳峭跫依蟽何菲奕缁?，煞是有趣。”座中眾人除了管軍都尉，都與周修德同事數(shù)載，已知周夫人將門虎女，亦十分兇悍。那功曹道：“內(nèi)室賢能，也是難得，自古男主外女主內(nèi)，婦人治家有方，我們男兒心無旁騖，自去博取功名富貴，正好兩全其美！”主薄道：“本事大的人脾氣大，得妻賢能，有些小脾氣，原也應(yīng)該?！蹦枪苘姸嘉緟s不識(shí)趣，接話道：“諸公何出此言，怕就是怕，忒多廢話。”周修德道：“看來都尉大人馭妻有方，一點(diǎn)都不怕?！惫苘姸嘉镜溃骸皡s也沒什么方，若是閑來無事，隔三差五拖出去打一頓，也是有的?！北娙她R笑道：“都尉大人威武！”管軍都尉道：“莫非二位大人也懼內(nèi)？”功曹道：“倒不是懼，婦人們頭發(fā)長(zhǎng)見識(shí)短，卻又專愛逞那口舌之利，朱子云：居家戒爭(zhēng)訟，處世戒多言，與她就算爭(zhēng)出個(gè)高下短長(zhǎng)，也辯不出個(gè)是非好歹來，索性成人之美?！敝鞅〉溃骸霸谙乱膊皇菓帧！惫Σ芙涌诘溃骸岸菓值煤?！”主薄笑道：“功曹大人知音也！賤內(nèi)不但頭發(fā)長(zhǎng)，手指兒也長(zhǎng)，那十個(gè)手指甲蓋兒更是既尖又長(zhǎng)，一言不合，那十柄參差不齊的尖刀便會(huì)裹著醉人的香風(fēng)罩落面門，哪里還敢與她說短道長(zhǎng)。”眾人齊笑。功曹道：“主薄大人受苦了，賤內(nèi)倒是君子之風(fēng)，動(dòng)口不動(dòng)手，發(fā)起怒來一聲斷喝，不輸長(zhǎng)坂坡前嚇?biāo)老暮罱艿膹堃淼?，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敝鞅〉溃骸斑€是功曹大人有福，尊夫人獅吼神功如此神力，定能包治百病。”周修德笑著對(duì)功曹道：“蘇東坡那句‘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原該贈(zèng)給你，送與那陳季常做甚！”管軍都尉道：“這些惡婦，都是慣的?！敝苄薜峦熘鞅∪雰?nèi)說了幾句話，出來與眾人又閑話了一番，忽道：“聽說城中新開茶肆里有一妓兒，色藝俱佳，諸公可敢前往一觀？”眾人皆躍躍欲試，獨(dú)主薄推辭道：“下官不敢?！敝苄薜碌溃骸拔⒎皆L，聽一聽，即刻回來?！敝鞅〉溃骸胺蛉擞辛?，人多的地方，決不敢去。”周修德對(duì)功曹和管軍都尉道：“二位大人敢么？”功曹道：“有大人撐腰，屬下倒也敢?！惫苘姸嘉镜溃骸爸还苋ィf何敢不敢。”周修德沖主薄擠了擠眼，領(lǐng)著眾人自去了。主薄卻喚了一名公差，耳語了幾句，公差出得府來，徑往管軍都尉家中而去。
這邊周修德與一眾屬吏到了茶肆中，自找了個(gè)清靜的所在，品茗賞曲，見那妓兒果然清新脫俗，明艷不可方物，一付歌喉也是百轉(zhuǎn)千回，妙不可言。眾人齊聲贊嘆。正欣賞間，突有仆從報(bào)周修德道：“大事不好，夫人們來了！”周修德佯裝大驚道：“哪個(gè)狗才，走漏了風(fēng)聲。”又問道：“夫人們到了哪里？”仆從道：“當(dāng)先的都尉夫人，已到了茶肆門口?！敝苄薜录睕_管軍都尉拱手道：“且喜是尊夫人，吾等先逃，大人斷后！”管軍都尉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大人請(qǐng)?！敝宦牭瞄T口一聲婦人怒喝道：“那天殺的，躲在哪里，快快給老娘滾了出來！”管軍都尉聽得，一個(gè)趔趄，已嚇昏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