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黃,眼前血霧帶著一股濃郁的腥臭,陸佳的全身都被血沾的濕透,她站著那里發(fā)著抖,卻又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退后。
太害怕了。
因為有些事情太重要了,她甚至都不敢再往前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陸佳不信神,不信魔法,她甚至在一瞬間想化作地上的霜石,讓時間永遠停留在此刻。
就在此時,她身旁的那些低矮的戰(zhàn)士突然動作了起來,它們的眼睛居然重新展現(xiàn)神采,開始慢慢走動起來,然后無一例外的用自己僵硬呆滯的手抬起弓箭,所有的劍尖都對準了白紜的胸膛。
好像又有人在無聲發(fā)送指令一樣,當呼號的風聲暫停的那一刻,那些人也紛紛松開了自己的指間。
無數(shù)閃著寒光的劍尖就像一股蜂擁的雨水,準備涉入那個人的胸膛。
而地上已經(jīng)有一堆的斷劍了,想必是因為白龍族愈合能力極強,若要讓他不停流血,去了斷自己的血脈,就需要這樣一輪又一輪拿劍尖刺進自己的身體嗎?
陸佳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她一躍而上,迎著風、迎著血化成的雨,和那些飛躍的劍尖一起,但她要做的并不是和那些劍尖一樣傷害他的刃,她要做的是一把保護他的矛。
她牢牢抱住了他。
懷中的身體冰冷,冷的她打寒顫,但她抱得極緊,她的那雙翅膀將兩個人裹在里面就像一個厚厚的繭子,外面的劍尖戳在繭子上就像雨聲打在窗戶外面。
她抓著繩子,勉強讓自己不掉下去,她的手在抖,她的手上全是血。
“你來了?!?p> 白紜的氣息卻輕輕吐在她的脖頸間,比絨毛和雪花都還要輕,他微睜了眸子,露出了一絲笑。
他唇畔滑落一絲血跡,靜默良久,又說:“你來送我了嗎?”
陸佳先是點了點頭,又狠狠搖了搖頭。
外面劍間碰撞陸佳的翅膀猶如雨打,但在這個飄搖欲墜的短暫繭子當中,他們卻像身處在一個靜謐的房間,在打算告別。
陸佳或許應該說出那句再見。
但她不敢說,因為說出來以后,她知道自己將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是一天、一年、十年、二十年,這次若是告別了,就是一生一世了。
小王子和自己的玫瑰花告別,尚可以安慰自己他們還可以永遠去看同一個星空和夕陽,可陸佳呢,每當她和自己的重要之人告別,就將此生再也不復相見。
她的手指觸到了他背后的一縷白發(fā),白發(fā)染了血,粘稠到要把她混入其中。
她不想告別。至少是不想這么隨意告別。
她想勸他。
“阿紜?!彼f。
當她艱難開口的時候,說出來的卻是另外的話題了:“我們的文化讓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了一個共同體。我們的文化鼓勵我們?yōu)橛H戚付出,為家國付出,為一切付出?!?p> “我們?yōu)橐磺懈冻?,卻從沒為我們自己活過一天?!?p> “陳荃是這樣。所以他義無反顧要去北海?!?p> “你也是這樣,所以你義務反顧要來這里。”
“可是阿紜,值得嗎?”說到這里,陸佳幾乎忍不住自己的抽噎,她握緊雙拳,卻只將腦袋湊在他瘦削的肩頸之上,給了他一個虛虛的擁抱。
“值得嗎?人族和水族交戰(zhàn)和你有什么關系,別人的死活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何況那些人...包括我的那些人,我們這些自私自利,無恥的人,殺了你一次,現(xiàn)在又要殺你一次?!?p> 陸佳閉上眼睛,只講著自己的秘密盛宴里看到的東西。
“但是!但是!一次又一次?人族欺凌導致你母親死去,你只能一人去往北海,一路有多么艱難?”
“后來,你從黑龍身上得了力量,也得了權勢,而那些貪婪的人將你圍堵,他們恐懼你的力量,怪你冷漠,卻哪知你的擔憂?你懼怕父兄覺得你生出異心而與他們有了間隙?!?p> “你好不容易長大了,一向溫柔周全,清風一樣的人,亦擁有龍族至尊的力量。只是雖身為皇子,他們皆說你風光,誰知你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母親出身平凡,你處處受制,父兄皆恨你,恨你血脈駁雜卻能活,壞了他們的聲譽。他們哪怕有一人知道你的惶恐憂慮?”
“所以你把自己隔起來,所以你不親近任何人,把自己生生藏好了。你之前在這世上只信一人...但他卻又生生剝了你的皮!”
”你哪知人心險惡??謶衷缫炎屇阌H人變成了瘋子。他們生生剁碎了你。卻還要騙你。“
“再后來,你哪怕復活了,又好不容易能信任其他人了,但那些人呢?還是把你當做怪物,哪怕得了你的真心,卻還是不信你,還是要踐踏你!”
陸佳的眼淚滴在白紜發(fā)端,然后她自己又悄無聲息的將那些眼淚用袖子拭去,她在他耳畔說:”阿紜,阿紜,他們值得嗎?“
她又輕輕推推他:“值得你熬干自己的血脈,讓這些劍尖一次又一次對準你的胸膛?難道是他們還叫你不夠傷心,他們還讓你不夠失望?”
白紜輕輕咳了一下,他垂下眼眸,用手掌推了陸佳一把,他想強迫陸佳放開他,但是陸佳卻一把把他抱得更緊,這讓他只得苦笑了一下:“是啊,有用把我撿起,無用時把我丟下?!?p> “但是——我是一條白龍。我既然坐了那個位置,我既然成了皇族,我既然是一只龍。而不是什么其他的東西。那么,有一天為這個位置獻出我自己的命,也沒什么。”
“再說....”他又輕輕笑了一聲,唇畔又溢出血跡:“我的命....最有用也就只在此刻?!?p> 陸佳狠命搖頭。
只聽到白紜還在她耳畔笑:“不要緊的,我們的告別一直只有我一個人。這世上只有我再也見不到你,你以后若是想起我了,隨時還可以再見我....你可以再畫一個我,再畫無數(shù)個我....神筆族真好啊...你們的人生是不是沒有‘離別’二字?”
他看起來似乎又很困了,腦袋垂在了陸佳的肩頭,但他還是努力想要抬起身子,只是大概抵不住這陣子突如其來的洶涌的困意,說話聲越來越低:“不過....這樣也好?!?p> 這樣也好。
白紜說自己懂陸佳,但他到底還是不懂神筆族。
因為哪怕是神筆族也挽回不了自己失去的東西。
他所面對的那個離別,永遠不是他一人在面對,而他走之后的那個離別,陸佳要比他體會的更深刻。
如果他知道這些,會不會選擇另外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