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熱烈喧鬧的戰(zhàn)場,轉眼間便冷清寂寥了許多,鐵狼軍團匆匆撤離城外,留下的只有一百多具殘缺不全的尸首。
烏鴉成群結隊盤旋在半空,不時落下去啄走一兩片血肉,興奮又歡快地叫嚷著,仿佛人間正經歷的悲劇,正是它們求之不得的喜劇。
但司馬嘉齊清楚地知道,這只不過是暴風雨前的短暫平靜而已,待殷白原親率鐵騎大軍壓境之時,這場北境與中原之間的決戰(zhàn)才最終打響——到那時,只希望喬岳蒼許諾的援軍能及時趕到才好。
轉眼間,三日過。
這三日殷雪龍可沒閑著,他將麾下六千騎士分為三隊,晝夜輪番于關前縱橫馳騁,八千只馬蹄蕩起漫天煙塵,倒真有幾分浩浩湯湯的氣勢。司馬嘉齊心知這只是佯攻,可他仍然不敢有絲毫怠慢,兵書所謂“兵者詭道也”,自然應當以謹慎對待。
“這些北境野狗,當真是欺人太甚!”赤天雷焦躁地一拳擂在垛口,墻上的積雪在這一拳過后飄零如同碎玉落花。
司馬嘉齊面沉似水,淡然說道:“老雷,稍安勿躁?!?p> 赤天雷低吼道:“將軍,不如讓俺出城沖殺一陣?”
司馬嘉齊斷然制止道:“萬萬不可!此時城外只有兩千騎,余者必在暗處伺機而動,若你我貿然出擊,只怕會中了他們的埋伏?!?p> “哼——”赤天雷只好作罷,說道,“可這也太憋屈了?!?p> 可林森卻在一旁疑惑道:“將軍,此中或許有詐?”
司馬嘉齊道:“老林,此話怎講?”
“諸位請看?!绷稚焓种赶蜿P前,說道,“殷雪龍麾下有八千騎,前日一戰(zhàn)他們折損不多,如今也應還有七千余騎。這幾日他們輪番佯攻,是以兩千騎為一隊,共分三隊,也就是整整六千騎。問題便在于此:其他騎軍哪里去了?”
司馬嘉齊點了點頭,接著林森的思路說道:“仍有一千余騎不知動向?!?p> 林森道:“不錯,而殷雪龍亦不曾露面。”
“他們會去哪里呢?”司馬嘉齊若有所思,突然問道,“老雷,如果你是殷雪龍,首戰(zhàn)強攻無果,之后又當如何?”
赤天雷顯然對那一戰(zhàn)的草草收場并不稱意,握緊鐵拳說道:“如果俺是殷雪龍,當日便不會退去?!?p> 司馬嘉齊仍不死心,肅然追問道:“如果當日你退去了呢?”
赤天雷聞言,便知此事嚴峻,于是不敢再唐突造次,沉默半晌后開口說道:“鎮(zhèn)遠關易守難攻,殷雪龍想憑幾千人馬從正面打破,這絕對是癡心妄想。如果是俺,既然強攻不成,不如伺機尋個破綻?”
“尋個破綻?原來如此。”
司馬嘉齊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傳令兵!”
只見身后轉過兩名軍卒,抱拳應道:“屬下在!”
司馬嘉齊道:“去把沈東流叫來?!?p> 軍卒齊聲道:“遵命!”
時間不長,沈東流全副披掛趕來,他見司馬嘉齊負手而立,連忙上前抱拳道:“末將來遲,請將軍贖罪?!?p> 司馬嘉齊擺了擺手,說道:“東流,此番要拜托你一件事?!?p> 沈東流朗聲說道:“任憑將軍差遣?!?p> 司馬嘉齊將一支“火流星”遞給沈東流,說道:“你率領本部人馬,去往泰阿山、伏龍江一帶巡哨,若發(fā)現(xiàn)敵軍動向,當見機行事?!?p> 沈東流接過“火流星”,再次抱拳說道:“末將定不辱命!”旋即轉身大步離去。
司馬嘉齊又道:“赤天雷!”
赤天雷喝道:“末將在!”
司馬嘉齊雙眼中突然殺機畢露,他比了一個“刀斬”的手勢,冷冷說道:“你也率領本部人馬,這幾日不可懈怠,若見天上‘火流星’起,便去接應沈東流,此次定要將殷雪龍留在關前。”
赤天雷又喜又怒,鏗然抱拳道:“末將,遵命!”他邁著四方步,甲片與腰帶碰撞出歡快的聲響。
司馬嘉齊最后望向那條毒蛇,說道:“林森何在?”
林森道:“末將在?!?p> 司馬嘉齊只是囑托道:“城防之事,仍不可松懈。”
林森抱拳施禮,略作思索后說道:“末將遵命。不過將軍,雖說城外游騎有詐,但就任由他們這般放肆,恐怕于我軍士氣不利?!?p> 司馬嘉齊道:“老林有何良策?”
林森道:“我們不如……”
“報——”正在此時,一名軍卒自馬道匆匆跑來,只見他身披輕甲,背插雉尾,腰懸短刀,分明是一名探馬。
司馬嘉齊道:“何事?”
這名探馬疾聲說道:“百里之外發(fā)現(xiàn)一支蒼狼騎軍,正向關城趕來!”
司馬嘉齊蹙眉道:“人馬幾何?”
探馬道:“大約鐵騎五千!”
司馬嘉齊道:“旗號所書是誰?”
探馬道:“馬前一面杏黃旗幡,旗上一頭插翅黑熊!”
林森道:“是北境十國之中的飛熊國?!?p> 司馬嘉齊面無表情,心里卻是如明鏡似的,于是沉聲說道:“看來主將應是飛熊國主,人稱‘金眼羆’的蒙烈大王。”
他知道這意味著北境的援軍已漸次至了。
而鎮(zhèn)遠關的勢力則更為孤窮。
林森也說道:“據說這蒙烈也是一員猛將,手中擅使一支鑌鐵長槊,其膂力甚至還在殷雪龍之上,斷然不可小覷。”
司馬嘉齊道:“城中只有赤天雷可為匹敵?!?p> 林森又道:“飛熊國五千鐵騎,則又是一支生力軍?!?p> 司馬嘉齊道:“如此算來,北境人馬便有過萬之數(shù),城中的兵力部署也當重新分配。”
林森嘆道:“這一戰(zhàn)便也愈發(fā)艱難了?!?p> 司馬嘉齊搖了搖頭,道:“這還只是開始而已,殷白原的十萬鐵騎想必也距此不遠了。”
林森慘笑道:“以八千對十萬,我們真的有勝算嗎?”
司馬嘉齊干干地道:“即使有雄關可依,我們的勝算仍然不高?!?p> 風起云卷,寒鴉陣陣。這山風直往人脖頸里刺,這鴉鳴也直往人心窩里鉆。天氣似乎又比昨日多冷了一分,這股冷勁兒不只刺骨浸皮,更是寒人心腑。
林森苦澀道:“非戰(zhàn)不可?”
司馬嘉齊道:“我們可以不戰(zhàn),可以解甲離關、遠遁他鄉(xiāng),但之后我們也將如落荒燕雀、無處可棲?!?p> 林森不以為然道:“將軍可以回瑯琊郡,我也可以回青海州,如何便是無處可棲?”
司馬嘉齊沉聲說道:“可如是一來,蒼狼大軍必將一馬平川;鎮(zhèn)遠三關之后,中原再無險處可守,縱使紫禁宮、青龍幫勢力雄厚,面對浩浩湯湯十萬鐵騎,也斷然無法抵擋,到那時,將是中原百萬黎民橫遭涂炭?!?p> 林森冷笑道:“將軍莫要忘了,當年也正是這些黎民百姓將我們送到此處,送到這片鳥不拉屎的苦寒之地?!?p> 司馬嘉齊舉目望蒼天,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少頃方才說道:“我當然沒有忘卻,五年前我被發(fā)落于鎮(zhèn)遠三關,正是由家父一手造成的,而我的兄長、叔伯亦一言未發(fā),眼睜睜看著我被發(fā)配邊關,這些往事我這輩子也難以忘卻?!?p> 他此刻面無表情,可跳動的眼角卻出賣了他,隨后繼續(xù)說道:“可我更加難以忘卻的,是西肆酒館的張小二,街口的算卦先生黃三公,還有城門守軍陳大郎……他們皆是我當年的街坊,也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好朋友。雖然出身平凡,無權亦無勢,可他們卻比任何人都熱愛生活,每日臉上堆滿了快活的笑,即使日子不順也沒有半句抱怨。每每想到他們,我的心就多了一分慰藉,而像這樣的人,天下間還有不知幾多?!?p> 司馬嘉齊頓了頓,雙眼重新望著林森,說道:“老林,你說說看,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我保護嗎?這樣的生活難道便忍心看著被鐵蹄踏碎嗎?”
林森頷首默然。
他們的經歷并不相同,因此也很難對司馬嘉齊所說的話感同身受,可總兵這番話所迸發(fā)的情緒卻是真摯而熱烈的。林森雖然面目陰鷙,計毒如蛇,但內心深處仍有一絲江湖人的火熱。
良久,林森長嘆一聲。
他緩緩說道:“將軍所言甚是,這天下雖冷漠無情者居多,可也仍有你我需盡力守護之人?!?p> 司馬嘉齊將堆在心里的話一并說出,此刻胸中郁結塊壘盡消,竟覺得無比舒暢輕松,于是淡然說道:“老林,你我經歷不同,我絕不勉強你。”
林森嘆道:“既然將軍不勉強,那末將便留下來罷?!?p> 司馬嘉齊驚喜道:“你愿留下?”
林森笑道:“當然,將軍有愿意守護之人,難道末將便沒有嗎?”
司馬嘉齊大笑道:“如此甚是痛快,待今日戰(zhàn)退了蒙烈,你我當痛飲三大白!”
林森亦大笑道:“三大白何足道哉,待殺退了北境賊軍,末將與諸位不醉不休!”